从九月二十二日晚到九月二十六日的今夜,父亲出院回家已经整整超过三天三夜了。回家后,他每天都在本地医院接受复检、吊针消炎,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食欲也不错,精气神也好了起来。
我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稍稍放下。终于可以平复一下心情,整理一下思绪,回忆起陪护父亲抗击病魔的点点滴滴,回忆起父子间在医院的每一次互动,回忆起父亲住院期间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父亲这次突发重病,犹如晴天霹雳,全家上下真是错愕不已。在从化中心医院住院五天毫无进展之后,九月四日深夜,家族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护送他去广州大医院接受医治。九月五日,父亲在我哥以及堂哥开车护送下,到广州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办理了入住手续,正式与病魔展开了决战。
九月七日,陪护父亲将近三天之后,哥哥开车返程回从化上班,陪护的重任由我接力。兄弟俩轮流请假陪护老父,天经地义,亦属必然。医院距离家乡,至少有七十公里,母亲要留在家中照顾孙儿们,自然是无法前来日夜守候、陪护父亲了。其间苦衷当然有,甚至有些说不出口,就是父母近年来的感情啊,老夫老妻了,反而只藏在心底最深处。表面上,他俩经常吵架斗嘴呢,饭桌上吵,家门口也吵,吵得连孙儿们都由害怕变成习惯了。
但我知道,母亲在父亲生病后,终日愁容满面,没有一丝笑意。其实她心里也想到广州大医院来陪护,至少来看看老伴每天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着吧。一夜夫妻百夜恩,夫妻总是一家人。所以,在九月七日我即将南下广州之际,母亲特意来电嘱咐我说父亲这几年特别怕冷,夜里注意给他盖好被子,还让我遇到情况多和哥哥商量,因为父亲比较听我哥哥的话。
七日,从清晨六点半到下午两点半,短短半天,父亲一共打了六次电话催我,不断地问我出发到哪里了。这是记忆中父亲给我打电话最频繁的一次。其实我一直跟哥哥保持微信联系着。那时候,哥哥都还在父亲的身旁(直到下午两点才驱车返程从化),父亲完全不用如此焦虑地呼叫我。由此可见,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害怕哥哥开车离开,而我还没有赶到医院呀。此刻的父亲,竟如同稚子儿童般意志薄弱、内心孤独、脆弱,他是多么地需要最亲的人一直陪伴左右、鼓励他坚强地与病魔做斗争啊。
可我终究是很不孝地迟到了,几经辗转,我直到将近下午三点钟,才赶到医院。刚踏入大门,远远地听见有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循声望去,只见父亲正“高兴“地向我挥手。原来,他两点钟送走哥哥之后,就拖着羸弱的病躯,靠在长椅上,一直坐在医院大门左侧的凉亭里等我。他,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没有喝过一口水。他,就半躺在凉亭里的那把长椅上,侧着身歪着头,凝视着医院的大门口,一直等着我的出现,等着我这个不孝子的到来。
我的到来,使父亲放松了许多。我让他多躺下,多休息,多闭目养神,我来给他削水果吃。他非要多走动,尽管脚步缓慢,气血虚弱,他仍然执意带我逛了他最爱躺在长椅上的凉亭,逛了医院的餐厅食堂以及路边的快餐店。他告诉了我医院里小超市的位置,他还跟我说苹果这东西他从小都不太爱吃,他还劝我自己削好了自己多吃。就算是我给他每次买来了炖汤,他总说自己喝不完,总要想着分一些、甚至分一半给我喝。
我明白,我是劝不住他的。他愿意多走动,多走下病床,多走出病房,保持这种轻松乐观的心态是好的,而且外面的阳光与空气也确实比较好。其实,他从小就好动,他是个地道的农民,但也闯荡过一阵子,做过木匠木工、建筑工、甚至还做过水果的小生意小买卖。从小缺乏父爱的他,天生就害怕孤独,害怕整日憋在一间房子里。他一定是厌倦了病房里的压抑的气氛,厌倦了病友们的惨淡的病容。
这天夜里,医院很安静,我俩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他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厌倦,很烦躁整天穿着病服,困在病房里,困在医院里。他宁愿尽快出检测报告,马上安排做手术,连夜做手术都可以,只要能尽快出院,尽快回家去。我只能安抚他,劝慰他,让他慢慢又放松下来。医院里的夜晚,太漫长,父子间继续促膝谈心,他回忆起了他与他父亲的往事,让我对祖父有了更多的认识。父亲至今依然非常痛心祖父的英年早逝(被村中同龄人残酷迫害批斗致死)。由于六十年代大时代的洪流,祖父享年仅仅三十七!那一年,父亲年仅六岁而已!!!父亲一直念叨着,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可是村里很早期的一批党员干部呢,毛笔字写得是真的好,人人都夸好,可惜没能保存下来……
在缅怀祖父的一片唏嘘叹息过后,父亲与我返回了病房。这天夜里,父亲辗转难眠,知道我太匆忙没来得及带上毛毯。他半夜忍住病痛爬了起来,从自己的行李袋里,翻出他带来的所有厚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到我身上,怕我着凉。那一刻,其实我也只是闭目养神而已,父亲转身躺下后,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是深夜,凌晨一点半。又过了半个小时,我也起床来检查他被子有没有盖好。这时,我才发现,其实,静静守在父亲的床前,听着他的鼾声,就是一种幸福。至少那熟悉的鼾声,证明他终于可以暂别痛楚、安然入睡,进入梦乡了。
那一夜,太漫长,父亲睡得挺香,而我却失眠了。躺在医院走廊里简陋的折叠床,脑海里浮现出父爱难忘的每一个瞬间。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哥哥与父亲的第一次合影,是在外婆家里的果园。那时候父亲才三十出头,定格在照片里的,依然是一脸的俊朗与帅气。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为我和哥哥交学费,紧紧攥在他手中的,是真正的种地卖菜得来的血汗钱。里面有百元大钞,也有十元钞五元钞,甚至还有一元钞。
我想起长大后,父亲与嫡孙娃娃(大侄儿)的第一次合影,也是我借用单位的高清相机,拿回家拍下来的。照片里的父亲是最快乐而慈祥的……
思绪从医院那一个漫漫长夜,拉回到家中的今夜吧。此刻,父亲在楼下酣睡,我依然在楼上失眠。隔着墙又隔着一层楼去听父亲的鼾声,似乎没有医院里听得那么分明。但此刻的心情,比在医院里听见父亲的鼾声响起时更踏实,更安稳了,因为,我们都回到家了。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在哪,家就在哪。这也就是回家的意义,回家的诱惑吧!
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