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阿圆  发布于葫芦世界

1.

“艾司西酞普兰片可以有助于你的抑郁。”

“我没有病。”

……

深夜三点,他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声调多数沉郁。大多数人都不会和他撞上这个时间段,我每天都接电话,我的工作就是接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电话号码是20745698,有人说这个号码是从电线杆上看见的,有人说从石椅上看见的,还有很多人说是从候车亭上瞄到的,他们第一次打进来都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话——

“请问,这里是干洗洋娃娃的店吗?”

看来,有人把我们当成了干洗店的成员了,我很荣幸,能够傍着洋娃娃,听见不少我从未听过的轶事趣闻。

“不好意思,我们是干预自杀热线。”

话筒的对面,常常会把“哦”拉长,悄然把电话摁熄。可见,我们并不比洗洋娃娃的要直抵心灵。

可第二次第三次,他不洗洋娃娃了,他想要一份切实的拥抱。

“不想活着,无非是没有实在的拥抱。”

拥抱对于树熊来说,是一种常态,对于热恋中的爱侣来说,是一种温热。

“或者,你可以试着谈谈恋爱。”

三点钟的电话被无声摁下,窗外夜幕的星辰摇曳,风透了几丝寒意进来。后来的夜晚纯熟是私有的,因为这份工作,我需要找一间离这里相隔不远的出租屋。

出租房子的大妈说这里交通方便,治安稳妥,最要紧的还是,和我合租的是一位青年,他和善,刚大学毕业,又少有话语,来去无声,我比量了租金和安全便住下了。他早出早睡,早上六点就有窸窣的动静,待我回去时,屋子里上下黑蒙,剩余的都是屋外照进来的霓虹灯。

于是我们少有交谈,早晨他出门后,我有时随着门缝看进去,桌子上码了几个方便面桶。过了半个多月后,客厅的饭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交代了房子要交多少水电费,再后来,是吃剩的半份马蹄糕。

我下午醒来吃着他的马蹄糕,晚上听着一个个人打电话进来,我从不混淆工作和生活的事。

“你说我从这里跳下去,我的父母会紧张吗?”那是一个残废后的小提琴家,他哭得哽咽,他整个人随着他的手腐烂开来。我一边开导他,另一边热线主任和警察找到了他的定位,他没有跳下去。

“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不想,可我真的没有钱撑下去了。”一个中年男人生意失败,妻子跑掉,身边只剩一个小女儿。我一直在提醒他,他的小女儿长大后会很迷人,作为父亲的他要亲眼目睹。

电话里的人声来往不断,我从没有想过这条热线会一晚上打不停,最繁忙的还是凌晨一点,多数人入睡,多数人在担忧。

2.

今晚,终于等到那个三点钟的电话了,他让我叫他阿愚,愚公移山的“愚”,我说他是大智若愚的“愚”。

他的声音很清冽,有点像一抹寒风吹过耳边,一开始我们很少提及生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谈着我们的生活。

“我今晚去看完一部电影,我一个人买了两张票,都存了下来。”

“你不需要这样的,你还会活很久的。”我工作的职责就是干预自杀,减免他赴死的念头,可我个人想的是,阿愚可以应该和我多说一些话的,“爵士乐你常听吗?”

“很少,咖啡店少有。”

“民谣呢?”

“也少,情情爱爱的,不太喜欢。”

最后他选了后摇,他喜欢这种寡淡的乐种也是不稀奇,他在话筒的那方播了一首,传来一个人雪地上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咔咔嚓嚓,很轻很淡。是口风琴、贝斯、小提琴一起合奏,大概是一个人在漫天风雪里走,慢慢走,沿着看过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我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王熙风在雪地被拖走的一幕,她病死了,一被子裹住,被人用绳子拉扯着,满天飘着一絮絮的雪,曾经火红的她也只有风雪送她了。

“八九版的《红楼梦》?我不太记得了。”

接而他就默然摁熄手机了,话筒里老旧的“嘟嘟嘟”传出来,轧得我耳朵疼。

3.

每天起床的时候,我还是看见有不同的早餐摆在饭桌上,有过豆浆和稀饭,钱又如数转给他了,可我和我的室友还是从未说过话,我想亲口和他说声谢谢。

有一天早晨,我六点站在房间门口,他吓了一跳,愣住,我蓬头垢面的样子确实不太好,我们俩对站两边,我为他的早餐道谢,他连忙点头,脸上还多少有点羞赧,我们隔着过道喊,“你是不是要出门去啊。”他点了点头,表情憨厚。

清晨,我吃完一碗面,钱忘记带出门,在这片陌生的区域里,我想到了早上冲我笑的室友,“不好意思,你能不能下楼帮我给一下钱。”微信发过去了,我坐着一群人外,看着他们嬉笑打闹。

室友为我和老板道了句对不起,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很惊奇,感觉我从前是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清爽清爽的。

我们在路上没怎么说话,他赶着出门,叮嘱了好几次——他不在的时候,我要记得带钱和钥匙。

他出门后,饭桌上多了一张纸条——“明晚我生日,你能早点回来吗?”室友多数不说话,他的纸条是有意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能在异乡多认识一个朋友是好事。我对他说,我早不了回来,希望他不要等我。

可凌晨四点,在客厅独明的灯火照亮着正在打火锅的他。

他匆匆打开灯,把所有的鱼蛋倒了下去,雾气缭绕而起,糊了我们俩原来的界线。

“凌晨四点吃火锅,我还真没有试过。”

“现在试试也不迟。”

外边的风哗啦啦地敲打着窗,老式的出租屋年岁已久,隔壁屋的玻璃轰然掉了一块。隔壁的一对夫妇被吵醒,骂骂咧咧闹醒了半条巷子。

我们相视一笑,笑他们的市井和惊慌,喝下了彼此在异乡的第一杯酒。

“生日快乐!”我们摇了一瓶可乐,一开瓶口,砰砰作响的汽水泄了我们一身。我们互相开玩笑说,我们浑身都是百事可乐,过了这个生日后,所有事情都会变得越来好。

可那些打通干预热线的他们,他们会有这样的希望吗?就在这天晚上,我还没有回到出租屋前,热线中又有一个抑郁症患者自缢身亡,同事和我都没有干预成功,即便他撑完这一半年,生活仍旧毫无改善,他留下的女儿在报警电话中哭得岔气,可她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而我呢?毕业两年家不敢回,总是往外跑。

我在屋子里哭了出声,为了他的“生日快乐”和众生的无助而大哭。

他好像什么都明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大肆哭了一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说。

4.

阿愚今晚的电话来得很早,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和他聊天了,令我意外的是,他开始关心我不在的时光了。

“图书馆有一个人长得很清秀,有时我会跟着她,去7-11便利店,去酒吧,去化妆店,去……”

我告诉阿愚,他这样是跟踪,他在话筒里笑了一下,表示无所谓,可他接而就不讲这个话题了,他说他想见我。

不得不说,我和阿愚一直都聊得很愉快,若是能够看见他,和他面对面交谈会不会对他有帮助?热线里所有的通话都会被录音,如果我把联系方式给他的话,我会被主任警告,再丢了这份工作我就无法在这座城市落脚了。

我跟他说,明天下午我会在城市的一家咖啡店里等他。他按掉电话,其实,我对明天并没有什么期盼,阿愚吃过抗抑郁的药会忘记很多事情,包括每天晚上的通话和我,或许他不抱有过任何的期盼,想让我抱点盼头罢了。

那天下午去到约定好的咖啡店,坐落在商业区的店承载了不少人,人潮一波波流动着,我站住,朝着玻璃望,里面有不少一对对佳人在谈笑,还有一个个独自坐着沉思的青年,我在猜想,坐着的哪一个是阿愚,哪一个都像,但是哪一个都不是,不敢走进去,里面太繁荣了,早早就铺开一个网把我给捕住。

我走掉了,狼狈地走掉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出现,可我是不会留下来的。

“我没有看见你。”阿愚开口就谈,他没有忘记。

“不太好意思,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怎么也脱不开身。”

“你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吗?”阿愚无端插了一句。

“什么?”

“没事了。”

他说今天晚上心情不太好,希望这晚的对话能够长一些。我们伴着沾满露气的星辰,聊起了宇宙的广袤、社会万象的莫测,直到话筒中没有声音传来。

回去出租屋的时候,大灯早已亮着,室友说半夜回家总要有些光亮照着前路,让我踏进屋子才把灯给摁熄。可今晚,他坐在客厅中心打着火锅。

自从上一次打完火锅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我开始认识他了,我笑他——“看来你这种宅男只会打火锅,也不会煮点其他的。”

“我最怀念以前一家人一起打火锅,所以就只会煮这个了。”

他托腮笑了一阵子,喃喃自语,让我看着他表演如何涮肥牛,切鱼生,大晚上我们忘记疲倦,唱起了歌,舞动着手臂。歌声中我仅仅知道他加薪水了,他说他可以醒得晚一点再晚一点了。

后来酒喝足了,天已经亮了起来,我们四脚缠绕,耳边不再是风敲打窗户的响声,而是我们彼此热刺的呼吸声,我看见他的脸在火红火红地亮着,搁在我赤裸的背上。

5.

我们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事,也没有径直见过面,依旧是灯亮着,房门紧闭,留下早餐。我和出租屋的大妈说,我很快就会搬出去了,我要跟阿愚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生活会朝着难的趋势前进。”他回答我,也没有劝我留下。

整整一年过去了,我问阿愚,你还有多少生的欲望。

“一点点。”

捉着这一点点光,于心有愧过下去。我心里想,可是从未说出口。

可是,我后来总算明白这一点点的分量是有多轻。

过了一些日子后,第一天晚上,我的钥匙打开门,迎来的是一片黑寂,客厅的灯不再亮着,对面的房门黑乎乎的。

我心里有点不解。

第二天早上,饭桌上的早餐也没有留下了。我悬在房门上想敲下去的手,一会儿又放下了。接下来的几天,没有遇见过他。我觉得,他是躲避我了,我们之间的界线又清晰起来,我有点恼怒我们之间的冲动。

白天的我筹划去另外一个城市面试找新工作,晚上在等阿愚给我的电话,可阿愚好像凭空消失了,我再也听不到凌晨三点的铃声和他清冽的嗓音。

新的工作找好了,我开始和热线主任道谢和辞职,意料之中,她没有挽留我。今晚是接听电话的最后一晚了,到了清晨六点,电话仍旧寂然无声,我没有等到阿愚的电话。

我很遗憾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没有去赴约,我们从未见过面。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我们从未认识过一样。

第五天、第六天,对面的房门一切如故,饭桌上的灰尘积了一层,我把垃圾倒了,弄翻一柜子的碗碟,室友还是没有出来或进去。

第七天的早上,我仍旧见不到室友,敲了敲门,想要告诉他我准备要走了。没想到,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我抬头一看,面庞淤青的他被挂在横梁上,挂在他鼻梁上的眼镜塌了一边,两脚在空中晃荡着,他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尖叫跑出门外,在巷子里抓着一个人就喊他报警,他们以为我发疯了,我也认为我自己疯了,这时才发觉,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我从不知道他的姓名、职业和年龄,他家乡在哪,他喜欢爵士乐还是摇滚,住在隔壁房间的他,就这样死去了。

他被送走了,我在停尸房待了几天,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就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说他曾经资助过她上学的,她脸色青黄,应该没有吃饱,哭声凄楚,话说的不清不楚的。可也只有她来探望他。

她说:“阿愚哥哥,你会去到天堂的。”

我对不住她口中的阿愚哥哥。

我送走了他,警察告诉我,那天发现他时已经死了五天了,翻开他的手机会发现他每天晚上三点都会打电话给市里的自杀干预热线——20745698。我没想到,他还是没忍住,捉不住那一点点的光。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旁观者】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Trespassers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纸醉金迷,都市繁华 最为黑暗的阴影永远在阳光直射下 是真?是假? 聚光灯打到台下,看众人表演 手握纸笔,如实录记 旁观者 无所谓,亦无所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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