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丑,我有一张美丽的面具,它让我开心我就要开心,它让我欢舞我就在欢舞。可我不叫小丑,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时间好像太久了,久到那张骗人的面具渐渐糊在脸上变成了我自己,久到我忘记我应该叫什么。
应该是02年的冬天吧,我妈妈说我出生了,带着满脸的笑容。妈妈说我不会哭,爸爸使劲捏我的脸我也不哭,还皱着我泡白了的眼角看着他。爸爸家有个习俗,好像生下来的小孩不会哭那就是不吉祥,家里是要倒大霉的。
爸爸没说,妈妈也没说,直到后来妈妈去世,爸爸酗酒,家里的小板凳变成木头被焚烧,墙上的挂表不再转动秒针。我偶尔去拨动过,尝试将它调到正确的时间,但它就是走不动了,就像我的人生,开始走不动了。
爸爸哭着骂我害人精,倒霉蛋,若我躲得及,还能闪开他落下的滚烫的眼泪,不疼,却灼得我动不了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旁摩擦着红肿的双眼,微红的双颊,手里握不住的酒瓶,淌淌流出的醇香酒水,泛成一小片水滩。
爸爸从未打过我,这是我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我从未受过肉体上的折磨,却保守着精神上无尽的痛苦。是母亲的离去,父亲的颓废和无助。
我从未害怕过,我依旧生存着,就像我也能在每一个夜晚寻着屋门前的昏黄灯光到一个满是饭菜香的地方舒心的卸下书包一样活着。其实我不过是每日自导自演着像个小丑般,想得到每个人的关注罢了。
我会打扫灶台,却又故意弄乱房间,脏衣服会摆一天,屋子里放上许多双拖鞋。我会每天乖乖坐在书桌前把作业写完,也会偷偷打个盹一觉睡到天亮。我在尽心的做个好孩子,又在尽心的扮演坏孩子。
直到父亲酒精中毒离去,那也不过是母亲走后的两年,我恰好十岁。恐惧开始慢慢涌至心头,淹没我的大脑,我无法思考甚至呼吸,只好像个木偶人一样选择服从。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奶奶收拾行李,一件一件的往麻袋里扔,带着怒气,我知道,我明白,她在气我。
母亲刚去世的那一年,我听到奶奶和爸爸的对话,就在妈妈走前的房间里。奶奶说我生下来就不会哭,这样的孩子以后是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我听不到爸爸的反驳,只有他深深的叹息。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不过是个不讨喜的祸害。
我一直都没说,只当自己不清不楚,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得更安心一些,更理所当然一些。我没有因为内心无限蔓延的思念与空虚而将自己关在妈妈房间,我也没有因为想念妈妈的怀抱而躲进妈妈的衣柜,拥抱着妈妈生前的衣服。
奶奶收拾好东西,拉起我的衣袖,我顺势坐到了地上。我看着她用一把银色的大锁牢牢的套住大门,随着一声轻响,我知道我此后一生的快乐也被锁在了里面。
我随着奶奶来到了她家,我不明白她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还会收留我。我找不到答案,所有我把这归结于我们之间互溶的亲情。
爷爷早已不在,至少在我出生前。大门口踏进去便能看到他的黑白照高高挂在墙上,我拉了拉奶奶的手指,可是我连短短一秒的触碰都来不及,她就打掉了我的手掌。我只好摩挲着我的手背,安慰自己不疼。
“那是爷爷吗?”我这样问她。
“对,你爷爷。”她这样答我。
没有更多,也得不到更多。我摸摸在心里向爷爷打过招呼,坦荡的走进里屋。
妈妈曾和我说,去一个人家里一定要注意礼貌。
这是奶奶的家里,不是我的。我深知杜明。
勉勉强强过了六年,我满十六。奶奶对我很好,至少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她会靠着养老金和我爸爸残留的积蓄供我上学,只不过她从不会去到学校给我开家长会。她也会偶尔在小摊贩那里给我买几件合适的衣裳,因为她说看着我穿的以为她虐待我一样,但她却从不会给我穿上和脱下。
印象中,奶奶很少碰我,我学会了独自照顾自己,学会了怎么给破洞的衣服漂亮的缝上针线,我还会自己给自己扎辫子了。我坐在妈妈的墓前,和她讲我的所有。偶尔忘了时间,下山的天黑了,我唱着妈妈教我的歌,竟也熬过去了。回到家里,奶奶已经收拾好饭桌,只是斜斜地瞪了我一眼,又重新布置剩饭剩菜。
我慢慢吞咽下嘴里的饭,踌躇着要不要开口。
“奶奶,明天学校家长会,我这次考了第一名,你要不要去?”
“不去。明天很忙。”
我没有期待,因为我知道答案,只不过心里有点难过,奶奶给的答案太过坚定,又太过狠决。
“好,我知道了。”
匆匆忙吃完饭,洗好碗,奶奶已经坐在屋里看着无聊的家庭剧了。我曾默默的坐在一旁同她一起看过,不过几分钟,我便撑不住了。那些剧在我眼里不过是无聊且幼稚的互斗剧。
这个世界披着一张美丽的衣裳,遮盖自己丑陋的身躯,我们被禁锢在衣裳里,触碰不到它满是伤疤的肉体。
为什么我们要学会争斗,为什么总想得到最好的,为什么自己的欲望总是满足不了,我们靠着完美又精致的面具步步为营,得到所有我们想得到的。
不过电视剧的结局总是那么一条路走向结尾,坏掉的心总会腐烂全身,最后狼狈肮脏的死去,代替着的是一个个纯净的灵魂散落在点点泥土里。
奶奶还是没来家长会,班主任又将我叫到办公室。
“你的家长为什么又不来。”
我的烂借口是我奶奶身体不好,走不了远路。
我上学的地方离奶奶家走路需要半个小时,我没敢向奶奶要求一辆自行车。但我小的时候有过一辆,是我爸爸跑到镇上去买的,因为我妈妈说在小的时候就学会长大后才能独立。
现在那辆自行车好像也被一起锁在了那个屋子里。自它被锁上的那刻,我再没去过,我害怕想起。
越长大,我便越害怕,害怕很多,却又不知道有什么。
我与奶奶依旧这般生存着,不温不火。
我没见奶奶发过火,她总是使用冷暴力,对我不闻不问。我不敢多说,只是做着我应该做的。
时间久了,好像也就习惯了,所有你说,时间可怕么。
当我第一次发现奶奶倒在门口草堆里,我才明白,她好像老了许多。
我捡起一根木棍,让奶奶扶着,借力拉她起来。我搬了一条短板凳,好让她坐着歇歇。又从屋里端了碗热水,我没敢碰碗的边缘,只好用手掌顶着碗底,后来手掌会烫出小小的水泡。
我听着她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坐在柔软的草堆里不吭声。
“好了,没事了,进去吧。”
这是奶奶第一次主动同我说话。
到后来我离家,我们之间都不再有过什么交集。
我从小就喜欢唱歌,妈妈说我以后是要当歌手的。我开始追寻自己的梦想,我想过我不宽敞的道路,也想过不平坦的捷径,但我却没想过最后会输得一无所有。
我从电视上看到,说一个综艺正在甄选参赛者,胜利者会直接出道当歌手。我拿了笔和纸记下了电话号码和地址,仔细的塞在了书包的内层缝里。
我询问我的同学,我该怎么去,她们说要坐很久的车。
我不知道要多久,但我知道总不会比我人生还要久,所以我选择不告而别。
我在桌子旁留了张纸条,大意就是我追梦去了,不要担心我。我知道我或许自作聪明了,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我靠着帮同学写作业赚的钱顺利买到了车票,做了18个小时的汽车,终于到了。可我发现我根本找不到电视里的那座大厦,因为每一栋都一样。
我腼和脸开始问路过的每一个人,当我到达时已经晚上了。我没有顾忌她们异样的目光,又很顺利的报了名,我发誓我的心里开始有一些小窃喜,我想我的人生终于要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我在马路上将就过了一晚,只不过到处都是亮晃晃的灯光,所以一夜无眠而已。
第二天,我竟然过了第一轮面试,尽管我连简历都没有。
我的运气开始出奇的好,我想上头对我果然是公平的,又或许是我死去的母亲在天上对我的照顾。,我竟然一直闯到总决赛了。
我和其她联系生们住在一起,她们很照顾我。我从奶奶家里出来只带了几件旧衣裳和剩余的一点钱,我不懂得打扮自己,更不懂得享受,因为我没资本也没资格。但我却收获了人生中第一件礼物。
是一个叫陈辰的女孩。那天是我生日,我偷偷在纸上写上祝我生日快乐,我没想过给谁看,只是想偷偷祝福下自己。但是她看见了,她拿起那张纸条,笑着问我,“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你早说呀,我们还能为你办个party呢。”
我抢回那张纸条,说没事,我不喜欢过生日。我请求她不要告诉别人,因为我没钱给自己买蛋糕分享给别人。
陈辰答应了,但她还是送了我一个礼物,是根口红,她说是生日礼物。
后来我相继的收到礼物,有衣服,鞋子,还有发夹,耳环。哦,对,陈辰还带我去打了耳洞,她说女孩子就应该要带耳环。
我一一道谢,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朋友的礼物,我告诉她们我很感动。
但是感动算什么,它有时间那么强大的力量么,它能支撑我们活下去么。不行的,它不过转瞬即逝,在利益面前,马上就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总决赛后,许多人都离开了,就剩最后三个,但只能选择一个出道,所以又临时加了一场比赛。
内容是自己原创一首歌曲,靠着这首歌曲打动评委。
我又开始害怕,我没有学过编曲,也不会作词,我要怎么样写出好的歌。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将词写好,只不过那曲子我实在想不出,我只好去请教节目组的编曲老师。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我试着推了把手,门开了。我刚踏进一步,便听到隐约的一些淫秽的叫声,我知道那是什么。
陈辰每日都会在宿舍里说这些话题,渐渐的,我也懂得了一些。
我不敢再踏进去,却也不想放弃。突然萌生出一些坏念头,或许我可以偷偷的录下视频,然后威胁他,让他帮我编曲。
但我天性胆子小,实在不敢做坏事,只好撤去这念头,重新为他们关好门。
最后的比赛里,我的歌一塌糊涂,而陈辰的竟意外的好,她和我一样,都是三个人中的一个。无疑,冠军是她。
收好东西离开的时候,我从包里掏出那支口红还给了她。“这口红我一直没用,思来想去,我可能还是不适合用这些东西,还给你吧,你可能用得到。”
她愉悦的收下了,我想她一定是不知道我进去过那房间,不然此时也不会这么坦荡荡了。
背着包站在大厦楼下,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我知道我一定是回不去了的,索性沿着街道随便乱走一通。
人果然不能太贪心,得到一点点后,就会渴望更多,就会不满足现在,果然,欲望这东西啊,太过分。
还没走出几米,手机铃声就响了,那是那一堆礼物里的一件,不过好像是个二手的。
是某一经纪公司,她说她看中我的资质,想要签下我。
我急寥寥的赶去,兴奋填充了我整个躯壳,匆匆撩了几眼合约,便没有犹豫的签下字,用尽我毕生力气。
我没想过世事复杂,更没想过人心叵测,当我觉悟,我被告知我被欺骗。那时我不过18岁。
那个合约根本不是合约,而是卖身契,简单的说不过是给他们当了没有折扣的摇钱树。我依旧过得萧瑟,住在那所谓公司安排的地下室,唱着没有任何收益的歌,逃不掉任何的选择,牢牢被禁锢在手掌,合拢还是松开全靠那双手的主人。
等到我二十八,我孑然一身离开。
我偷偷的回了趟奶奶家,她已经不在了,去了远方,我一直没敢去的远方。
坐在她常常坐的短板凳上,恍然间想起许多与她的事。十四岁那年,一起生活已过了四年,至少已经是熟悉彼此的存在了。某一个下雨天,我在教室等雨停,雨却越下越大,等到后来天都黑了,街灯都亮了,我才踏出教室门。我不知道左边拐角一把歪歪扭扭写着我名字的雨伞一直等着我,等到伞柄上的雨滴都干透了。
又或是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发现奶奶逐渐老去时,她依旧每日颤着双手弯着背腰做着蛋炒饭,我曾说过,我好喜欢吃。
她是存在的,她曾常在我身旁缝补衣服,利落行走的针线却故意放慢速度很久,最后落下的结是她无数次的反复。她又好像不存在,我时常积着故意没戏的衣服从来都不见有改变,最后我还是得自己细数着每一件数量。
果然,人只有不在了,我们也会像突然找到开关,打开封存很久的磁带,那些保存在里面的东西慢慢的一滴滴涌出,叫你一直不停的回忆,带着悲痛。
我又害怕了,害怕我这可悲的二十八岁。
现在我四十三了,在这之前的每日,我都要读一封信,那是爸爸的遗书,我在奶奶家里找到的。奶奶放的很好,藏在她的绣花枕头下。信得内容大概是不怪这孩子,她没错,请求奶奶收留之类的。其实信里每一个错别字,标点符号我都能记下来了,但是我始终像是记不住这封信已经读过又读了。
现在我每日在街头靠着笑容卖唱,她们都说听我唱歌就像小丑在表演,很逗人开心。我说是么,那我就是小丑吧,逗你们开心的小丑。
反正我的人生就像是个小丑一般,没有意义,没有结尾,没有自己。
但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忘记了。可我一直记得那支口红,若我也选择涂上口红,会不会现在有些不一样。
蒋大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