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 | 何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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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过书,写过书店,写过图书馆,但还没写过书房,这是第一次。

2

曾经,卧室是我的书房。现在,我把书房当卧室。

3

很奇妙,我现在就在我的书房写书房。毫无疑问,我的周围都是书。在书与书之间,又有许多杂物。这些杂物是:烟缸,烟盒,打火机,手表,开瓶器,药瓶,绒帽,旅行箱,挎包,皮夹克,牛仔裤,酒盒,扳手(很大一把扳手),电源线,充电器,吸尘器,等等。而书也并不全在书架上,书桌、椅子、地上、床上也都有堆积的书。很凌乱的书房。自然生长的书房。以至于我要找一本我想找的书,必须耗费半天的时间。也可以说我喜欢这种凌乱,它让我放松。也可以说,我对这样的凌乱无能为力。我不知从何处开始收拾。收拾书房与收拾卧室绝不是一回事。差异与难度在分类上。卧室的卧具就那么几样,很好归类,叠一叠、顺一顺就整齐了。即便是复杂一点的衣柜,不外乎外套、衬衫、体恤、内衣、长裤、短裤这些类别,很好整理。但书不一样。书的分类就像个迷宫,一旦陷进去没个十天半月是出不来的。有几次我找不到想找的书,瘫坐在地板上,也萌动过为我书房里的书做一次分类、整理的念头,但仅仅整理出一个“法国文学”类别,就已经头晕脑胀,再无勇气向“美国文学”伸手了。有一次,我的朋友洁尘来我家作客,顺便进我的书房浏览我的书架,这个有强迫症的人一看书架上那些无序的排列组合,顿时就遭不住了,要替我分类、整理一下。但她也仅仅是将散落在各处的日本作家的小说抽出来归在了一起,而且也仅仅是一部分日本作家,就再无心力继续下去,任凭夏目漱石依然紧靠着普鲁斯特,芥川龙之介继续隐藏在海明威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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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为这么多书买来却没时间阅读而焦虑。买书的意义何在?就因为如此,我开始控制自己的购书欲望,许多年都不去书店,也不上当当网浏览。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本雅明的一篇文章,其中谈到买书与读书的关系,他的观点是,买的书不一定都要读,许多书都值得买,也应该买,但要读完你买来的所有书,却又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他认为,那些你买来的书你把它放在书架上,它们就已经与你发生了关系,你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即使不读,看一看这些书名,或只是随便翻上几页,都算是一种交流。太好了,我一下释然,从此可以毫无负担地买自己想买的书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说,我书房里的书,有百分之九十都没读过,或者说没有通读过,最多就是翻过一下。但它们能够进入我的书房绝非毫无理由。我的书房虽然杂乱无序,但购买这些书的理由却是明确而清晰的,甚至是具备逻辑性的。我选择购买的每一本书,都涉及到我自己的知识系统以及兴趣点,表明我关心什么,想要知道和学习什么。或者,想要用什么来愉悦自己,即为自己准备一些在可能无聊的时间里能够抵挡无聊的填充物。它们在我的书房,我就踏实了。至少,有它们的存在,我便不再担心寂寞、空虚、无聊、烦躁等诸如此类的字眼会对我的生命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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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书房是一个人的避难所,这说法是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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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被困在浴室,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恐惧和绝望。但一个人被困在书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至少在精神上不会那么快就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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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个问卷问道,如果送你到一座孤岛,只允许你带十本书,你会带哪些书?仿照这个问题,如果你被困在自己的书房,你最想读的是哪些书?我对这样的假设很感兴趣,常常躺在书房的床上,望着书架上那些落满灰尘的书籍,构想着自己在这种极端情景下,最想读的书目。奇怪的是,每次的构想几乎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些大部头的书籍。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尼伯龙根的守灵夜》,拉伯雷的《巨人传》,《莎士比亚全集》,托马斯.曼的《魔山》(通读),艾科的《傅科摆》,波拉尼奥的《2666》和《荒野侦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重读)和《群魔》,《红楼梦》(重读),《金瓶梅》(重读),《史记》,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罗素的《西方哲学史》(重读),《罗马帝国衰亡史》,《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以及《新旧约全书》。这些大部头书籍都是在正常情况下不容易下决心去触碰的。而且,其中的一些书籍还不仅仅是因其“大”而构成阅读的心理障碍,还有其文本的晦涩和枯燥,让人望而却步。比如《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的弟弟就曾说过一句调侃的话,他说,要让他从头到尾读完这部小说,除非打断他的腿,被困于床上。同样,当庞德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寻找出版资助的时候,资助者问他,你读过这部小说吗?庞德说,谁读得完,但我肯定它是一部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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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于书房的假设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但被困之后读什么书这种构想还是颇有意义的。这意义就是,我可以反复确认它们的存在,而且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9

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个类别的书排列得异常整齐,与凌乱的书房形成巨大的反差,它们就是我朋友们写的书,书的扉页上有他们的题词和签名。我清楚地记得,我获得的第一本作家(诗人)签名赠送的书是于坚的《诗六十首》。他是我认识的朋友中第一个出诗集的,那是1989年,薄薄的一本,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而我最近收到他签名赠送的书是《朝苏记》(2016年,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是一部探寻苏东坡足迹的长篇散文,其叙述结构与风格,颇像一部纸上纪录片。在这些朋友相赠的签名本中,数量最多的,是洁尘的随笔集。她算得上我朋友中最勤奋、多产的作家,这十多年来,她几乎每年一部书,甚至一年几部书。数量第二多的,应该就是韩东了。另外,在我的朋友中,跨文体写作最多的是于坚、韩东和杨黎。我获赠的签名本中,有于坚的诗集、散文集、摄影集;有韩东的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随笔集;有杨黎的诗集、小说集、随笔集、访谈录、长篇小说。我很珍视朋友们送的书,相比于卡夫卡、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他们不仅与我有更近的时空,还有更近的血缘,他们是我写作上的亲戚。与那些遥远的作家一样,他们的书我也不是每一本都通读了的,但有它们陪伴在书房,我不单少了许多孤单,也平添了许多写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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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开始写作起,朋友的写作就成为我自身写作的一种激励和滋养。他们也是我写作时的潜在读者。是的,除了自己之外,就是为朋友而写作了。有这样一个特定的读者,我想象着他(她)希望读到什么,猜想着他(她)读到这段文字会有什么反应和评价,心里是充实的。毫不讳言地说,是他们的品格决定了我写作的品格。因此,在我写作的时候,不仅他们的作品存在于我的书房,他们的身影,也时刻在我的书房游荡,像是我的监督者,又像是我的探照灯和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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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我在书房阅读与写作的经历已经快四十年了。我的第一个书房在涪陵。它算不上一个独立的书房,仅仅是寄生于卧室的一个角落。但是,书房的几个要素,书架、书桌、椅子,是齐备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书架上的书由十几本,变成几十本,几百本。书桌上的稿笺,也由几本,变成十几本。在这跻身于卧室的书房里,我阅读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阿赫马托娃、叶赛宁、狄更斯、莎士比亚、罗曼.罗兰、毛姆、司汤达、雨果、福楼拜、杰克.伦敦、海明威、福克纳、艾.巴.辛格、索尔.贝娄、纳博科夫、加缪、卡尔维诺、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鲁尔福、舍伍德.安德森、贝克特、罗布-格里耶、史蒂文斯、弗罗斯特、T.S.艾略特、庞德、埃里蒂斯、瓦雷里、叶芝……等作家的经典作品,而最为打动我,对我的世界观和写作观产生了根本影响的,则是卡夫卡,尤其他的《城堡》。我也在这个书房里,完成了《梦见苹果和鱼的安》、《葬礼上看见红公鸡的安》、《黑森林》、《黑米》、《一种语言》、《牌局》、《捉蚂蚁的人》、《第马着欧的城》、《组诗》、《剩下一些声音,剩下一些果皮》等最初的诗歌作品。当然,最激动人心的,是在这个卧室兼书房里,诞生了我和安的女儿桑。我见证了她从零岁开始在这书房里的成长,学会爬行、走路,学会说话和认字,倾听从卡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交响乐乃至邓丽君和迈克尔.杰克孙的音乐,并在搬离这个房间的时候,还在墙上留下了她用马克笔涂鸦在A4纸上的绘画。我不能说她是我的一件作品,但我对她的期待与信心,远大于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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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到了成都,书房也随之搬到成都。在一套三居室的住宅里,我有了一间独立的书房。十二平米的空间,除了安置两只大书柜,一张大写字桌,还能放一张单人床。我在书房写作,也在书房睡觉。有几年,我靠给媒体写专栏文章为生,除了写小说之外,还要写大量的随笔,有关居家,有关旅行,有关足球,有关电影。没日没夜的写。就是在这间书房,在撰写专栏文章之余,我还完成了《潘金莲回忆录》、《爱情歌谣》、《藏地白日梦》三部长篇小说,以及《女巫之城》、《他割了又长的生活》两部短篇小说集和《圈》、《写作课》、《苏无艳》等中篇小说。有长达十多年的时间,我都在写自己的书,没怎么读别人的书,乃至于患上了强烈的写作厌倦症,期待着哪一天自己不用写了,只读别人写的书。那么,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停地写呢?坦白地说,为了钱。所以后来我觉得靠写作谋生对写作本身会是一种伤害,需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维持基本的生活,写作只能是业余的,那样才会感知到写作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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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有了书房之后,又搬过一次家,从神仙树搬到华阳。搬家最麻烦的就是搬书房里的书。连搬家公司都觉得,你家书太多了,要加价。对搬家工人来说,书的概念就是一种重量,它们比家具重,比衣物更重。但对我来说,搬这些书是一种时间和精力的负累,那就是分类整理。即,当一箱箱书从旧居搬到新居后,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将这些书取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到书架上去。但搬完家之后,我精疲力尽,已经没有了这个耐心。我只是将它们一本一本地从纸箱和编织袋里取出来,不加区分地往书架上放,两个小时就完成了上架的工作。的确是省心省力了,但后患也接踵而至,那就是,当我想要找寻某一本书的时候,就得花费很长的时间。很多时候,我因缺乏耐心而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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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房就这样凌乱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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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要找一本艾.巴.辛格的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我突然很想读这本书。那么,我必须深呼吸,酝酿自己的耐心,然后,像一个侦探一样,在凌乱的书堆中,寻找它的蛛丝马迹。

(原载《火车》杂志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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