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冯程程。她说。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她说她叫冯程程。《上海滩》里的那个冯程程。不过，她确实挺漂亮，这个名字给她，也不算是浪费。
我眼前这位冯程程，有着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单眼皮，白白嫩嫩的脸蛋，以及丰腴的身材。谁见了都会多看一眼。更难得的是，她没有一般美女的傲慢，却多了几分羞涩，没讲几句话，就像犯了错被批评的小孩，脸红了起来。
她来找我，是因为孩子。她现在左右为难，是该把孩子转回老家，还是留在北京？
其实，答案已经在那里了，孩子爸坚决地要把孩子带回老家。
我在写毛笔字，不想停下。更主要的是，我摆出这架势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我的时间。一听她讲完，我就知道，这件事再多说也没什么用。
这是冯程程第二次来我家。第一次来的时候，拎了十几斤水果。我婉拒无效，只好收了下来。这次，她又拿来好几斤熟食。我怕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可没工夫跟人聊天。我埋头一直写，一直写，写完了一幅《兰亭序》。写的时候，我会把头点一点，表示我在听。这时候，她也准备告别了。
“真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听了这话，我心里略感惭愧。我并没有悉心招待她呀！
“顺其自然吧！”我为她开了门，也许我还应该说：“有不顺心的事，还可以来找我说说。”但这话终究没说出口，说言不由衷的话，也不是我的风格。更何况，就冲我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也许没有下一次了呢！
2.
我认识冯程程，完全是出于一个偶然。她的儿子跟我儿子是同班同学。一次家长会后，往外走的时候，她跟我搭讪，说你家儿子成绩怎么那么好。同样都是男孩子，这差距怎么这么大。
我瞅着她斯斯文文的，没想到他就是这班里成绩最差、最捣蛋，还捣蛋得遭人烦的男孩的妈。
“您是怎么管教您家儿子的？”她跟我取经。我说也没怎么教育，孩子就是爱读书。“赶他出去都不乐意出去，说家里宁静，适合读书。”
“唉！”她叹口气，“我们家总是鸡飞狗跳的。也难怪孩子！”我就明白一切了。果然应了那句话，但凡有一个糟糕的孩子，那背后一定有一个更糟糕的家庭。
“你们夫妻怎么能相处得那么好呢？”她又问。她怎么知道我们夫妻相处得好？我沉默了一下，觉得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我是单亲家庭。我自己带儿子。”
“啊！对不起！”她立即住口，可能是感到有些尴尬，一直走到路口都没再说什么。进了小区，她开口说：“咱们住得这么近啊！”“是啊！”我就客套地说了句：
“有空家里坐。”没想到她还真的来了。我理当热情地接待她，也就热情地接待了她。
我觉得，我与冯程程是不可能做朋友的。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们的不同，就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别看冯程程长得那么漂亮，但对于我们艺术家来说，艺术跟漂亮无关，艺术只跟艺术涵养有关。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就是艺术家和普通人的分野。我怕冯程程拿她那些琐碎的事来浪费我的时间。我身为过来人，太了解人间世事，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我们素昧平生。我犯不着替她操心。
3.
冯程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儿子已经回了湖南，她一个人在北京的一家酒店工作，身为大堂经理，她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怎么办呢？他奶奶一个劲儿地说我的坏话。他爸也死命催我回去。可是，我不想回啊！我需要我的事业！”
“那就不回。”
“可我想孩子啊！”
“那就回。”
“可我的事业……”
这个时候，我当然知道，一个女人，也不是强悍到有自己的大公司的女人，拿事业说事，那就只是一个借口了。她没有跟我说实话。我也不想听她的实话。
“既然不想回，那就多跟孩子保持联络。”
就这样，我成了冯程程的家庭顾问，只要她想不明白了，就会跑我家里来坐着。每次来必然拎着这东西那东西。你连拒绝她的可能都没有。话讲得那么委婉，态度是那样的真诚，用心是如此良苦，久而久之，我只好认了，冯程程是我的一个朋友。这就意味着我给予她的真诚跟对其他朋友一样。
4.
我当然理解冯程程的痛苦。做母亲的，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孩子不认你。现在，冯程程面临的就是这种状况。孩子初一回了老家，上了初三后，几乎就不理她了。
“他们向他灌输了太多我的坏话！我该怎么办啊？”
“把他接过来呀！”
“怎么可能？我忙得要死！哪有时间管他呀！”
若是换了老朋友，我早就会说：“你假不假啊？”但看着冯程程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只能说：
“那回去继续过呀！”
“不可能。”
“该谈恋爱谈恋爱，该结婚就结婚。”
“他不会离的。”
“分居两年，法院就会发传票，不到庭，也照样会宣判。”
“孩子怎么办？”
“归他。”
“归他？”
“啊！不可能归你的。”
“那孩子就更不可能理我了。”
“你真的那么在乎孩子理你？”
“嗯！”
她不停地叹气，“我是他妈，我知道他也不是不想理我，是他父亲他父亲那一家人……”
“那你给孩子写信吧！”
“写信？”
“对呀！你每周给他写一封。写不写在你，看不看在他。‘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用心给他写信，让他知道你关心他，在乎他。再过几年，他会明白。”
“好。我写信。”
“记着，每次你打电话给他，他不理你，就是一次特好的写信机会。你的信写完，你的心里就舒坦了；他收到你的信，读完，心里也舒坦了。就算他不回信，你也不用难过。你继续写你的。”
“好！我听你的。”
我不信冯程程真有这个耐心和毅力。但作为朋友，我做了我该做的，说了我该说的，剩下的事，即使是朋友，也管不得了。
这期间，冯程程经历了离婚、调节、坚决要离、调节失败，丈夫威胁要闹到她的单位，让她再尝尝她的拳头，但他根本没露过一次面。然而，他的威胁很有效，每当收到这种电话，冯程程都会跑到我这里来求援。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是过程中。不会有事的。”我总这么安慰她。
“我回去给儿子写信！”冯程程擦干眼泪后，总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我家。我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建议，真的成了冯程程的精神支柱。
5.
她这一写，就跑了三年的马拉松，写了将近三百封信，平均每三天一封。她那儿子也是真够倔的，一直到了高三下学期，才给冯程程来了一封信。冯程程收到这封信之后，高兴得快疯了，又是哭又是笑：“你看，你看，我儿子来信了！”
那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妈妈：
您好!
儿子终于提笔给您回信了。希望您原谅我！
这几年，您一共给我写了189封信，我都没有回一封。您一定生我的气吧！其实，您的每封信我都读了。您的信，我都珍藏着呢。
以前，我怨恨您，无法理解您！现在我理解了您。我支持您的选择。妈妈，您该有属于您自己的幸福。您是我的妈妈，但您也是您自己。
您或许想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我跟您分享一个秘密吧！我失恋了。正是因为失恋，我明白了，您的选择是对的。
我曾经很爱她，可是，她不爱我了，因为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打了她两次。分手前，她含着泪跟我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是不会动手的；一个挨过男人打的女人，是不可能再真心地爱那个男人的。
我就想到你，你挨了爸多少打呀！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站在你们俩中间，我护着你，但是爸把我一把扯开。爸对你拳打脚踢，你不还手。
我现在明白了，你离开爸是对的，这样一个丈夫，不值得你留恋，尽管你们有我这个孩子，尽管爸以我为威胁，说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就一定不会饶过你。幸亏我没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放心，未来我也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妈，你的选择是对的。您值得拥有您更美好的自由生活。虽然您是我的妈妈，可是，您也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您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选择爱与被爱的权力。您不该被爸爸左右，也不该被我左右。
这么些年来，虽然您没有跟我生活在一起，但您一直没有离开我，从初中开始，我就住着寄宿学校，爸爸并没有对我有太多的关怀，倒是您，虽然离我很远，却几乎每天都在给我写信。我读着那些信，就仿佛看到您站在我的身旁，像对我小时候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跟我耳语。很多个晚上，我都是抱着您的信睡着的。
妈，儿子现在长大了。儿子很后悔到现在才懂事。儿子希望现在还不晚！儿子希望看到妈过上幸福的生活。妈，您做任何决定，儿子都支持您！
还有，妈，因为有您的信，有您的鼓励，我学习上一直很努力。眼看就要高考了，我相信我一定会考个好学校的，我会考到您身边，到时候，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放假我就去看您！
祝我的妈妈永远年轻漂亮！
6.
“这下子，你可以踏踏实实地结婚去了吧？”
冯程程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没有儿子的接纳，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我终于解放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但没有替她感到高兴，反而很是心酸。从初一到高三，冯程程就在不断的纠结、解扣、纠结、解扣中度过。人生里有多少个六年呀！还好，她的持之以恒换来了孩子的理解和认同。可是……她本来还可以有更好的六年呀！
“结婚的时候，可别给我送喜糖啊！我可受不了你的礼物！对了，还要孩子吗？”
“要呀！再生，就生个女儿。”
“你不怕吗？”
“怕？”冯程程那薄薄的单眼皮红了，脸上露出两个美丽的小酒窝，“找对人了，就不用怕。我现在圆满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再婚？”
又啰嗦上了。
“我说冯程程，难道人的一生就只有结婚、离婚、结婚、离婚、生孩子、养孩子吗？”
“……”
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终于把冯程程当好朋友看待了，我们之间的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界限，在我心里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挺喜欢这个动不动就拿她那点人生破事来麻烦我的这个朋友。当然，这喜欢是从她送的礼物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