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真的好大，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心都被晒慌了。
立阳今天准备回趟娘家。离家三年来，她一直不敢跟家里联系。她害怕得连提都不敢提，强迫自己忘了三年前的一切。
明天母亲七十大寿，无论如何躲不掉了，必须回去。
她知道将有一场怎样的风暴在等着，可如果一直不面对，不解决，她一辈子都无法走在太阳下。
五年前，立阳的夫家还是在一个山头上。
其实当时她不想嫁给元兵。可是母亲觉得自己没文化，又老实。而且有一只耳朵因为小时候发炎失了聪。
母亲便默认她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总把眼光放在一些老实沉默的男孩身上。认为只有这样，立阳才不会被欺负，才能平安一生。
家里修新房时，一大批泥瓦匠里，看到老实的元兵勤恳的砌着砖头，就一眼相中。
立阳并不喜欢元兵，他沉默的个性，让她知道俩人不是一路人。
她是老实，但不是傻。她喜欢浪漫，喜欢诗词，喜欢开玩笑。与元兵在一起，他连她的幽默都不懂。
她犹豫着跟母亲说不喜欢元兵。
母亲大声呵斥:“你去照照镜子，以为自己能配个什么了不起的吗？书没读几句，还是个聋子。有人要你就赶紧嫁了吧！”
从来不答理她的父亲，更是扯着嘶哑的喉咙骂:“不嫁，就滚出去！”
立阳从不敢顶父亲的嘴，三个孩子里，父亲就是不待见她。她像是捡回来的一般，小心翼翼惯了。
母亲待她很好，因为有失聪的毛病，总是怜悯她。时常让她认清自己，比普通人要差远了，立阳也默认这一点。
有时母亲会因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不好骂他。母亲一定是真心为自己好，立阳心里想。
立阳从了父母之命，她无处可去。她从没单独走出去过，连工都没有打过。
人如果对自己没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对生活没有基本的要求，除了听人摆布，还能怎样呢？
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轻饶了谁。
2.
婚后，元兵继续出去做泥瓦工。立阳在家操持，配合瞎眼婆婆田里地里的干活。
还学会了煮酒的技术，卖酒补贴家用。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娇小的她每天挑十几担水回去，都成了小儿科。
元兵太老实，揽不到什么活，赚回的钱只能勉强度日。所以必须煮酒卖钱。
生了孩子便没空带，只能拜托娘家。然后拼命往家送父亲喜欢喝的酒。
她知道父亲讨厌与自己有关的一切。肯定不会善待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呢？
好在母亲不会这样，每回都跟父亲说立阳是最孝顺的孩子。可父亲不为所动，酒照喝，孩子照样不喜欢。
就这样一转眼孩子七岁了，在娘家学校读书。成绩差到让人伤心，全部遗传了元兵的笨拙。
立阳在这七年中，由一个懵懂自卑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坚强有个性的女汉子。
这些年，她一直是夫家的顶梁柱。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元兵是推一下就动一下的人。婆婆指不上，孩子还这么小，看这智商，将来也没指望。
立阳渐渐变得雷厉风行。母亲不断与邻里骄傲的谈起自己当年择婿的英明。
说真想不到那个懦弱无能，只会哭泣的立阳变得这样厉害。全家人都以她为中心，仿佛奴隶到了将军。幸亏是嫁了元兵这样的老实男人，否则哪有这风光。
被人称道的很多品质，大都是用自己的血泪浇灌而成。但没人在乎你有多痛，结果才是唯一的标准。
3.
元兵一直赚不到什么钱，日子越来越紧张。立阳下定决心外出打工，卖酒又累又没多少钱，左邻都在外了。她不信以她的勤快与能干，会比她们差。
立阳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一去，就是另一个世界。
她用三十几年构建的人生观与世界，在半年内彻底垮了。她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那种人。
她在建筑工地煮饭，每个月赚的钱，是她以前煮两个月酒都赚不到的。
她非常满意，非常积极地干着，默算着一年下来能存多少钱，越想越开心。
日子似乎朝美好的方向前进着。在外打工的日子，她不用面对元兵的呆滞，孩子的痴傻，每天都轻松愉快。
也许笑容真有魔力，立阳吸引了一位施工队的施工员王源。
他不管不顾的追求立阳，对她好得不得了。还投其所好的写情诗给她。
立阳不到一个月就沦陷了。想起那半山坡上挑水的疼痛，想起元兵茫然的眼睛，孩子呆呆的表情，前路茫然得绝望。一辈子除了拼命干活，勉强度日，一点别的可能也没了。
可那些都不是自己选的，而是母亲塞给自己的。王源说应该为自己活，应该为爱奋不顾身，应该勇敢。
立阳大胆的与王源住到了一起。她想要按自己的喜好活一回。
当利己思想占领了脑袋，一切平时看起来不合理的事情，突然都有了合理的理论支持，让人对自己的行为心安理得。
4.
等元兵联系不上立阳时，已经一年后。他从来不认为老婆需要常联系，该回来自然就回来了，不回来肯定是忙。这里有她的家，有孩子，她不回这里能去哪里？
他惊慌失措来到岳母家讨主意。
立阳妈骂了他一顿，老婆丢了一年才知道。让他赶紧去立阳打工的地方打听，看有什么消息。
元兵三天之后才回来，告诉岳母立阳跟人跑了，听说走的时候都怀了孕。
说完就蹲在屋前阶梯上哭起来。
立阳妈差点背过气去，她不相信立阳敢这么干。但元兵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男方名字都说得出，肯定假不了。
看元兵那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更烦。但又不能骂他，是自己女儿对不起他。就坐到门口大声咒骂立阳，骂得元兵都听不下去，就哭着回去了。
立阳妈四处打听立阳下落，终于知道在几十里外的镇上安了家，而且生了一个孩子。
她无可奈何，她老了，管不动了。要是年轻十几岁，她一准冲去把她揪回来。
她为了这事，没少被邻里指指点点。几十年竖立起来的本分形象，全毁在这个以为最保险最老实最听话的孩子身上了。
她想过一万种让人不省心的事，对象都是另两个孩子。立阳是乖到让人忽略的人，却给了她这么大“惊喜”。
她差点以为那是个陌生人，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认，立阳已经实实在在变了！她早就逃出了他们的手掌心，在自己的天空飞翔了很久。只是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沉默。
现在，她只能没事就在家骂立阳造孽，害了元兵一家子。瞎婆婆，呆元兵，傻儿子以后要怎么办哦！丧了大良心啊！！害人精啊！！
立阳了解母亲，自己让她丢尽脸面，她恨不得掐死自己。所以三年来一个电话也不打。她不想找骂，可这次躲不过了。
七十是大寿，乡俗必须儿女全体到贺。
立阳没敢带王源与孩子回去，她怕闹得不可收拾。而且她这次回去，还存了要和元兵把离婚证扯了的想法。她不想一辈子与王源像偷情一般生活。
到家时是下午，母亲阴阴的坐在门口。立阳小声叫了声妈。
母亲冲过来就撕扯立阳，嘴里哭喊着:你个害人精！害死别人了！还有脸回来！
立阳一动不动随她抓了一阵，立阳妈叫着、骂着、打着。直到累了，出了这口气才停下来。
她喘着气数落:几年也不给个电话，连死活都不知道，还以为死在外面了。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立阳眼泪一下流出来了。母亲是关心自己的。
5.
元兵来贺寿了，看到立阳一下低下头，好像做错的是他。
立阳不看他，眼光飘飘的看向四周，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让双方都舒服。
立阳妈把二人拉到里屋，开门见山:元兵，现在人在这里，要打要骂随你！是她对不起你。我内心希望她不要再去那边了，跟你回去好好过日子。
头天晚上，母女俩聊到很晚。
立阳对母亲说王源对她的好，还会唱歌给她听。会赚钱，她再也不要天天盘算怎么节省。他家在街上有个店面，现在自己就带着孩子做点小生意，每天很轻松很快乐。孩子很聪明，才两岁多就会背好多诗了，很像王源。
立阳说她以前挑水，肩膀上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痛得直哭。还好几次差点连水桶从山上滚下去。隔壁的单身汉总半夜来推门，吓得她总是用树杆顶着门，晚上睡觉都发恶梦。
两母女就一起哭，立阳妈只是重复: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啊！
当立阳妈说希望她回去跟元兵过日子时，声音里没有一贯的强硬。
元兵嗫嚅着:跟我回去吧，孩子上四年级了，老有人欺负他。
立阳想起那个傻傻的孩子，这几年自己刻意的遗忘，不敢想，怕会忍不住跑回去。
元兵一句话她马上泣不成声，她知道他们难，但她不想再陷进去了。
她擦干眼泪，哽着说:我知道对不起你们，但没办法。我又有了孩子，不想再去过之前的日子。就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成全我吧！我记你的好！一辈子记着！
元兵猛地抬头瞪着她，咬牙切齿:你真狠心！你……
说到一半流下泪来，一句也说不下去了。
他恨她，抛夫弃子，不管不顾！他恨她，无情无义，不告而别！
他爱她，曾经温柔以待，任劳任怨，为自己留下一个孩儿;他爱她，也舍不得看她吃苦受累，自己却无能为力。
立阳也流泪，心痛得说不出来。这一次的决绝，以后就真是陌路人了。
她辜负了一个老实人，她抛弃了一家子需要自己的人，置他们于不顾，也许他们真会穷途末路。
她痛恨自己的自私，也痛恨元兵的无能。她甚至想，哪怕他能稍微多赚一点钱，多点担当。自己也不会做出痛苦一辈子的决定。
她没有回头路，也不想回头。已经辜负了一个，不能再辜负另一个。当时下那么大决心跟王源走，就已经撕心裂肺的痛过了。
立阳早就不是当初听父母之命的立阳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有些得到必须以失去为代价。
6.
当立阳捏着那本暗红的离婚证时，她心里没有开心，只是沉默的与元兵在民政局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就转了身。
她不敢回头看一直追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也不敢提那个让她心碎的孩子。她要为了自己铁石心肠！
有多少离别是无可奈何，有多少选择是以命相搏。
自私，是本能。但少有人敢赤裸裸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总愿意找些貌似比自私更高尚的理由来掩盖。
立阳没有办法，她找不到任何可以遮盖的东西，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与社会道德标准相悖。
她选择了一条必须直面流言与压力的路，就无惧再加一条罪状。
她从不指望会有人说一句理解，万千谴责，她都勇敢承担。
只有被生活深深拖累过的人，才知道，放弃虽然痛苦异常，但比起将深陷痛苦里一辈子的绝望，这一点都不算什么。
这种痛苦，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让人有一种已获得惩罚的心里解脱，减轻自己内心的内疚。
奔四的立阳，背着十字架奔向了她的新生活，痛并快乐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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