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当已经在怡红院站稳脚跟的芳官哭着喊着说出这句话时，她既挑明了赵姨娘在贾府的难堪地位，也挑明了自己原来就是个供权贵取乐的低贱优伶。
入宫多年的贾元春终于有了回娘家的机会，皇恩浩荡的元宵夜省亲，家人团聚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为了这次省亲不仅贾府耗费巨资修建了省亲别墅，而且有十二个可怜的女孩子被当做物品卖进了贾府。东北角上的梨香园就这样成了戏子演习的场所，它本是荣国公暮年静养的住处。若是荣公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痛心子孙后代如此糟蹋自己的故居。
自古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烟花之地的女子逢场作戏，戏台上的优伶假面待人；为了生存失了气节，无情无义虽是生活所迫却也是实情。
戏子，原本就是连平民百姓都瞧不起的一群“贱民”，更何况签了卖身契，身处豪门大宅里的这一群无依无靠的女戏子们，她们的存在就只是为了供贾府的主人们取乐。所以贾府里没有地位的姨娘也可以指着芳官的鼻子骂：“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一向不认生母只认嫡母的三姑娘这回也偏帮赵姨娘，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抄检大观园之后，整天吃斋念佛的王夫人张口就是：“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
世人对“戏子”如此偏见，大观园里的这群十来岁的女戏子们真的有如此不堪吗？我非但不觉得她们低贱不堪，反而在她们身上看到了智慧与率真，她们是有情有义的女孩子。《红楼梦》的原文里虽没有集中篇幅讲述她们的姐妹情谊，但纵观全文还是有很多令人暖心的细节。不管是藕官偷偷祭奠菂（dì）官被婆子发现后的束手无策，还是四小官助芳官大斗赵姨娘的义愤填膺，亦或是众戏子被逐出贾府后芳官、藕官和蕊官结伴出家的毅然决然，这一切都是这群在异乡苦苦挣扎的可怜女子之间最真实的情与义。
最喜欢越剧《红楼梦》里龄官的这段唱词：“十二伶官本同根，同为天涯沦落人，同在姑苏被卖身，同进贾府学戏文；白天同桌共吃饭，夜来同睡一张炕，同有眷眷恋乡意，同有拳拳思母情；同挨骂、同遭打，同有条条鞭伤痕，同哭泣、同抗争，姐妹同德又同心……”短短几句话让我看到了她们被卖身后成为戏子的无奈，也让我看到了她们为了能成为一个好戏子所付出的努力。
要知道贾府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花钱如流水，置办的一切物品都是最上等的，这“物品”自然也包括了红楼十二官。为了能在元春省亲时上演最完美的大戏，这一群十来岁的女孩子要日日在梨香院练身段、唱念做打、生旦净末丑，演正旦的芳官和玉官；演小旦的龄官、菂官和蕊官；演小生的文官、藕官和宝官；演老旦的茄官和演老外（末角）的艾官；演大花面的葵官和小花脸的荳官。十二个女子勤加练习，诸多的汗水和泪水都只为了博那个进宫多年有家不能回的寂寞女子一笑罢了。
省亲夜宴上，龄管的戏不仅得了娘娘额外的赏赐“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而且得到了娘娘的庇护，一句“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也助龄官在这豪门宅院里站稳脚跟。
宝钗生日宴上，贾母深爱龄官，凤姐调侃她的扮相说“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众人看破不说破，偏偏史湘云快人快语挑破了这个谜团，我们才能知道原来戏文极佳的龄官还有一张神似林黛玉的美貌。
红楼十二官里的“蔷芸之恋”是最初的美好，这美好的情愫我猜测是在姑苏前往京都的路上就已经有了苗头，等到省亲之夜大戏上演时已是情根落定。所以龄官才敢拒绝唱贾蔷提出的《游园》、《惊梦》这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才敢执意要唱《相约》、《相骂》二出。若不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爱在里面纠缠着，贾蔷虽不是贾府正儿八经的主子，但在龄官面前，一个主一个仆，况且龄官还是被贾蔷一手当做商品买了来进行调教的人，怎么敢在这大场面里去忤逆上头的意思。
有人说龄官这一行为是勇气可嘉，是女优伶不失气节敢挑战皇权威严的表现，我并不认同这一观点。细看原文，太监传贵妃谕旨，原话是“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元春并未指定龄官唱戏的曲目，她让龄官唱两出戏，龄官唱了自己最拿手的戏，得了娘娘额外的赏赐，如此行事哪有反抗一说。我觉得龄官是笃定贾蔷对她的顺从才会如此要求，毕竟要在娘娘面前露脸，自然是要唱自己的拿手戏才更有把握。非但不是反抗权威，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女戏子为了出头，为了更好的在贾府这片陌生的土地站稳脚跟所做的努力罢了。
红楼十二官的名字都十分唯美，菂（dì）官的“菂”是莲子的意思，她和藕官同出一体，名字里都带着莲花的清香；怪不得戏台上补了蕊官做搭档的藕官还是对菂官念念不忘。蕊官的“蕊”是花的芬芳和娇嫩，茄官的“茄”可不是茄子的“茄”，古人将莲蓬比喻为茄房，虽无花香袭人却也是清气常在。林黛玉曾说“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宝官和玉官这一对戏台上的搭档宛如珍宝。薛宝钗的金锁片上刻着“芳龄永继”，正旦芳官和小旦龄官传达给我的感觉就是令人心动的青春气息……
可惜拥有唯美名字的十二官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原以为卖身唱戏已是最坏的结局，不曾想老太妃一死，豪门都要停了戏班。这些原就是被至亲所卖的孩子没了退路，于是乎能被分配到各房当个粗使丫头就变成是最好的结局了。留在贾母身边的艾官作为末角，戏台上的她和青春年少无关，亦和风花雪月无缘，生活里的她是口齿伶俐，薛姨妈夸她是个灵透孩子。另外那些原本“台下受苦、台上风光”的戏子们褪去戏服后，就连粗使婆子都敢对她们进行打骂。
正旦芳官做了夏婆子的干女儿，不仅月钱被克扣、连洗头都要用她亲女儿用过的水，芳官不服气反抗后惹来夏婆子一顿打，气的原先说“都是芳官不省事”的晴雯也出头维护道：“他要还在这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
分到大观园里的戏子们还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又赶上了王夫人强势抄检，一句“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就给这群无辜的女子打上了难堪的标签。王夫人一声令下，不管这些已经分到各房小姐屋里使唤的女孩子是不是让主人满意，都逃不掉被逐出府的命运。
不知道迫于无奈出家的芳官、藕官和蕊官在跟随那两个拐子尼姑行走在通向庵堂的道路上，有没有后悔当初没有像宝官和玉官一样趁早离去。而先一步离开贾府的宝、玉二官又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呢？是被卖到另一家豪门宅院还是被卖入更不堪的场所呢？是依旧站在戏台上演绎虚假的戏剧人生还是能脱下戏服换一个更为“体面”的身份呢？
《红楼梦》原著里，曹雪芹是觉得没必要写她们的结局还是不忍心写她们的结局呢？“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基调下，这群在戏台上翩然起舞的优伶们真的能逃脱悲剧吗？十二官里最早出场的小旦龄官，被写着写着就不见了，她和贾蔷的爱情真的会有结果吗？小旦蕊官是小旦菂官死后的替补，那菂官又是谁的替补呢？
红楼十二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本角戏，戏台上上演的永远是一出又一出的“折子戏”——没有开始亦没有结局。就好比我们只知道这十二官来自姑苏，除此之外的身家籍贯、姓甚名谁都是一个谜团。除了芳官告知我们她本姓“花”，其他人那些唯美的名字也都只是刚入贾府时被取的一个代号罢了。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黄阅的这首《折子戏》唱出了红楼十二官的戏剧人生，残缺不全却充满魅力色彩。她们将最璀璨的部分留在了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国，留在了我的心里。
文／六个太阳·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