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冲天·黄金榜上

【宋】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所有的幸或不幸，都源自一次“权力的小小任性”。

01

1009年，北宋王朝高考在即，一千多年前的春闱绝不稍逊当下的热度，赶考的士子中，自然不乏踌躇满志的少年，25岁的柳永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世家出身的名门公子当然不似那些读死了书的穷书生，他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眉间眼角全是满满的得意，恍若已然拿到清北的录取通知书，只待蟾宫折桂后的跨马游街。

他自是有才的，未满二十便以一支《望海潮·东南形胜》名满京华，那是年少疏狂的岁月，繁花似锦的苏杭风物濡养了他的风流不羁，相比无数读书人的逆旅漂泊，他独独恰似云中鹤，舒展翅膀在北宋词坛上自由挥洒。

如果时光停驻在那一年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可以在放歌纵酒的从容中度过一生。

那时候的读书人，谁的心里没一个关于科举的情节呢，可柳永却不曾想，一朝放榜，名落孙山。

不知道柳永是不是有过片刻的懵逼，但他还是很快地发了一条朋友圈，赫然写道：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02

鹤冲天，这样的词牌听起来就自带二分凌厉、三分孤傲、五分狷狂。入不得庙堂，便做闲云野鹤不好吗，自此耕读传家倒也不辱师门、不负庭训，可他定要做一只凌空直上的孤鹤，此处滩浅不容我，我自有我的好去处，何须饶舌!

况且读到词句本身，更可想见柳永实在骄傲得过分，整支《鹤冲天》简直可以入选科举版的“狂人语录”：

我不过是偶然失去了当状元的机会，即便是清明的朝局也可能错失贤才，难道怪我咯？！既然如此，何不任性一点，为醉红楼里的姐妹们写写歌也很好啊，作为词坛大咖，我前呼后拥的阵仗也绝不亚于王侯将相吧。

也难怪皇帝boss生气，不要功名就不要吧，竖子话锋一转直接扯去了青楼楚馆：

醉红楼里有我思念的佳人，软玉温香与君共醉，享受这样的风流生活，才是我生平最大的快活啊！

最后还不忘直抒胸臆地告白一番：

什么状元榜眼探花的，都不如杯中酒，不如耳边低徊的歌唱~~

皇帝：唱你的歌去吧~~KO!

03

转眼又是一年春闱，这次他的才华终于入了考官的眼，却还是没有等来金榜题名的那一刻。因为他的科举之路就像是个大写的悲剧，以至于刚刚登上历史舞台便遭到了终极boss的莫大冷遇，这位boss就是宋仁宗。

以现代的眼光看来，宋仁宗称得上是一位颇有见地的文学评论家，他喜好的是阳春白雪，是时代的主旋律，而柳永一天天的都写些什么鬼东西，天天情啊爱啊地挂嘴边，这是什么行为，这叫“属辞浮糜”懂不懂！

尤其又想到这首《鹤冲天》更觉得来气——竖子分明瞧不上我们老赵家的高官厚禄啊，那还BB啥，自己玩儿去吧！

没错，这位任性的boss就这样一怒之下在放榜前将柳永除名了！

这还不算，硬生生地留了句评论“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即便有人向仁宗推荐了他，仁宗依然大手一挥，喝到“且去填词”。此后柳永不得志，自号“奉圣旨填词柳三变”，出入娼馆酒楼。

一代文曲星陨落，一位时代歌星冉冉兴起。

04

这是一位跨时代的歌手，而且这一跨就越过千古。

你有没有信誓旦旦地对倾心之人说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你有没有在分手之时明白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别绪；

更或者，你有没有对着澄澈的长天，单纯地想起告别许久的往事，感叹一声“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是的，就为了这些淡淡的悲伤、浓浓的深情，即便穿越千年，我们依然感谢仁宗任性的一笔，否则，史册上也许能多一位能臣干吏，但在井水饮处，我们永远也读不到风流恣意的柳三变。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羡慕柳永，毕竟上苍给了他富贵的出身，也给了他满溢的才华；给了他关于仕途经济的理想，也给了他偎红倚翠的缱绻；给了他年少成名的骄傲，也给了他跳脱练达的潇洒。

倘若如果天可怜见，让我在这么多的命运馈赠中选择其一，我会选中他的豁达。不是不在意才华与荣耀，反而是细细想来，终其一生，让他生前身后荣耀加身的恰恰是豁达跳脱的心性。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潇洒俊逸的世家公子为了功名利禄皓首穷经，红袖添香夜读书，他抬起800度近视的金鱼眼，茫然地问一句：“你知道茴香的茴有几种写法吗？”

反而是醉红楼里的柳永，考不上便考不上吧，酒酣耳热便挥笔填词，一时世人争相传唱，即便有人醋溜溜地说一句柳词粗鄙，耿直boy苏东坡都要站出来开撕“唐人高处，不过如此”，旁人也只能乖乖闭嘴。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鲜活许多？

05

是的，柳永骨子里渴望功名，等到朝廷针对大龄考生做出适当的“放水”，柳永才终于在暮年走上了通达于仕途的道路。他以屯田员外郎的从六品小官致仕，但政声颇佳，不枉读书人家国天下的理想。

后人为柳永写了“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故事，希望他终其一生都能活在醉里眠花柳的梦里，他像是失意文人的精神偶像，俨然在世俗的生活里活成了一副落拓神仙的模样。

也许，活在历史中的柳永和活在世人印象中的柳永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他：年少驰名于诗坛，不在意，我要在科场与天下士子一决高下；名落孙山，不要紧，在人生的战场上一样可以卷土重来；为皇帝轻慢，who care，我还有诗和远方；我考中了，我当官了，我也老了，可那又怎样，就为这一方水土站好最后一班岗。

没有人是命运的掌舵者，逆旅漂泊谁知道会在哪里停船靠岸，吸引我们驻足或者导致我们搁浅的地方也许根本不是想要到达的彼岸，可是既然来了，那就安心吧，别放弃你行程的目的，也别停下探索的脚步，路程哪有白走的呢，你终将不会为旅途辜负。

走到了哪里，都可以读读柳词，哪怕只是再读一遍《鹤冲天》——

毕竟世界那么大，生命那么长，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会邂逅怎样的风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甩开脚步，在原本荒芜的土地上踏出一条新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