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去金边(9)》
明明是走在湄公河边完全陌生的人流中,她却想起小时候自己在资江边随意晃荡的日子。
记忆中在她生活的小城,冬天湿冷夏天湿热。她长大后走遍世界似乎也不再有过家乡的冷和家乡的热。那时候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没有任何现代的东西,一切都是纯粹的。纯粹的冷,纯粹的热,纯粹的饥渴,纯粹的爱恨,青春期纯粹的骚动 - 虽然青春期的她并不知道那骚动正是青春的样子。
一到夏天她总是想着法子去街上晃荡,反正家里也热,外面也是热,在外面晃荡,在大汗淋漓的晕眩中她总是会产生一些奇想。那年月啊,那最美好的青春的身体,总是被小心翼翼地裹在最普通最单调的几件衣服里,生怕一不留神,青春就会像脱缰的野马那般肆无忌惮地狂奔,直到挣脱自己的肉体,直达欲望的巅峰。
因为平时过得节侷,便记住了最奢侈的礼物,那是大哥第一次去上海时给她买回来的两件针织短袖:一件淡蓝色的圆领,袖口带着蝴蝶结;一件浅棕色的V领,领口带着蝴蝶结。她发育得早,那两件衣服穿着让她的胸部挺得老高,她自己穿着照照镜子,觉得很好看,但看着自己那样子会觉得脸红耳热、心跳加速,当然不敢穿到学校去。但是那渴望啊!那青春的渴望,快乐地鞭打着她,她一有时间便不由自主地穿着大上海来的时髦洋衫逛街了。
她记得有一次碰上了一个同学,是她的好朋友。看见她那样子,她一下子愣住了。可能是因为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么朴实的她居然会穿得如此露骨。也可能是觉得她有点太招摇怕她会遇到什么坏人吧。总之她赶紧好心地把她拉到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她一眼,低下头,又抬起头,终于开口,说, “哎,你呀,你注意一点吧。” 一边说话,一边指指她的胸部,指着的时候她自己的脸先红了。那同学天生美丽俊俏,柳叶眉丹凤眼,偏瘦匀称的身材,乌黑的头发衬托出一副有棱有角的脸蛋,即使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也挡不住她天生的美丽。而她却不是一个天生的美人儿。平日的她,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灰头灰脸土得掉渣的毛丫头,随时都可以落入泥土不留痕迹。明明是花开的季节,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花,却不知道,不知道花开只有一季,还偏怕人说怕人笑,只好收起花的心,躲着藏着遮掩着一朵朵欲放的苞蕾。
心里的野性总被她小心翼翼裹在自己不起眼的身体里,在街上晃荡时,那种感觉一如吃着禁果,最怕碰到熟人,因为一碰到熟人就会被他们发现她和平日的自己是不一样的,也怕会被戳穿她为什么不在家做功课或在学校上补习或在帮妈妈做家务,诸如此类。她尤其是怕被看穿她这样花枝招展地炫耀青春是不是想和哪个同样有着野性的男孩对上眼神,然后让无边的遐想带着他们弱小的身体在家乡炎热的大街上驰骋。
那个时候的她那么小,懵懵懂懂,除了那充满神秘的未来她一无所有,直到逛遍了家乡的大街小巷也没有逛到那狂野的情人。在学校里不苟言笑的她喜欢上的梦中人自然总是在喜欢着别人。虽然多年以后,那些个梦中人居然说当年也是狂恋着自己的,听说她离开家乡时他曾经在自己住过的大楼下彷徨失措;听说她坐的巴士启动时他曾在资江的老桥上追过那飞快消逝的车痕。可是一切都晚了,从来没有开始,当然也无所谓结束。当年的她只想着要早日离开家乡飞扬的尘土,离开家乡,世界将向她张开双臂,她将过上电影里那样的生活,将爱上电影里那样的人,将像电影里的明星们那样深情而热烈地接吻。
现在她自己一个人走在金边的街上,走向酒店,等着去上夕阳下的游船。这半辈子都过了,千山万水的过来又过去,还在想些什么呢,你?还是像当年一样吗?逛来逛去,难不成还是想逛到一个梦中的情人?
她回到酒店时正好四点。一回房间她先照镜子,想看看刚才在大街上闲逛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女人当然已经不是那个当年不小心被好友看透的痴癫少女。那女人是自己,是一个被自己看透的依然痴癫的中年女。临近傍晚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射在她的脸上、她的腿上。她看镜中人的脸晒得通红,全身都似乎洋溢着红光,干干净净、光滑细腻的脖子、胳膊、腿,连汗毛也没有,只有背心在腋下显示出一点点汗湿的痕迹。她想起以前有一个男人对她说过,他最喜欢女人腋下稍稍露出的暖暖的湿,那是生命的特质,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坚挺的生命的特质。
是啊。活着。血液,汗液,体液,身上循环着的液体,静静的流淌着的生命的特质。
她看着自己,情不自禁地笑了。
难怪她喜欢这炎热的日子。哪怕是一个人。她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心里泛起淡淡的欲望,脸上透着暖暖的光。
她缓缓地脱下衣服,再看着自己。古人说的,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啊...... 。
她知道,渐渐地,渐渐地,肌肤将松垮,光泽将暗淡,乳房将下垂,皱纹将遍布全身。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老去、退化,从脸到脖子到全身。有外到里,再由里到外。
造化早已设计好了。最美的容颜都将悄无声息地老去,一切机能都将悄无声息地退化。直到我们的生命归零。
这一路,这下山的路,直到花落归零的瞬间,在一段漫长的无花无叶的季节,会有人陪伴吗?会有人爱她吗?
爱她什么呢?
而那爱她的人的样子又会是怎样的呢?
即使有人爱她,她又会爱他吗 - 那个终将和她一样老去归零的未知的他?
她再看看手机,四点一刻。她赶紧去洗头洗澡。温温的水从天花板上冲下来,从头到脚,渗透到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她闭着眼,顺着水流缓缓地擦着自己的身体。哎呀,有肌肤的感受,真真好。
正准备从淋浴出来,门铃响了,她不顾湿漉漉的头发,用浴巾裹住身体,往门洞里一看,是服务生,手上捧着两朵粉红色的水莲花。她的身体往边上靠,右手抓住浴巾,左手把门打开一点点,刚好接过服务员手中的鲜花,说,“谢谢你,好香的莲花。是酒店送的吗?”
“不是的,是有人从外面送来的。没留姓名就走了。”
她心里一惊。会是谁呢?粉红色的莲花瓣似开未开,紧紧裹着嫩黄的花心,滴滴欲坠。
她迅速找个杯子,把莲花插在水中,又赶紧打开微信,翻看有没有可疑的信息。没有。没有人问她有没有收到鲜花。
来不及细想,她在衣柜拿出一条刚好够膝的无袖连衣裙,套上,涂上口红,再把头发放下,用干毛巾擦几下,梳几下,再擦几下,来回几次。心想,没时间了,湿就湿吧,无非样子疯一点。
她在镜子前面转两圈,感觉一股莫名的兴奋。大老远的,居然有人送花。管他是谁呢。
穿上坡跟凉鞋,她抓起背包往外跑。五点差两分。
笑容可掬的前台小姑娘见了她马上迎上来,说,“接您去河边的突突车已经到了,祝您玩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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