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个知识分子,年轻时离家工作,时而奔走于南方各省市,一双小儿女全靠外婆拉扯。盼夫女子,往往温婉包容,一日如是,一世如是。
也许是在那个生灵涂炭的年代,外公之经纶满腹不可与乡里人同日而语,于是,他鲜少苟闻她言他语,心中自有一片天地,这造就了他一世的固执孤高。
小学时,我们一家三口到外公家燃薪并灶。老人年逾花甲,仍不肯归于寂寂,日日读看新闻,览尽时局风云。有三四次,出于种种原因,外公在饭桌上勃然大怒,摔碗呵斥,要求异爨,幼小的我不止一次见过妈妈为此痛心潸泪。而从不例外的是,我们又会接到外婆的一通电话,嗔怪外公的不是,半命令半哀求地让我们即刻回去,等待我们的是外公的漠然寡语,但那座冰山终会融化。不过是,又一个磨合期。
妈妈告诉过我,当初外公甚是反对她的婚事,以至在爸爸撑起个小店惨淡经营之时,外公数次过门而不入。倒是善良的外婆,数次将自制的豆浆偷偷送到小店里,问寒嘘暖,甘霖醍醐在词句间涌出。
所以,在幼小的我心里,外公不具柔情,而外婆倒是温婉暖人。
后来,外公参加一个要求携老伴出席的老同事聚会,还给每个人留下一张录影光碟做纪念。片子里的一个画面我至今难忘。那是老人们一一走下客车的情景。我看到外公一手扶着门框,侧身缓缓下台阶,岁月的风沙早已大肆啃噬着他的关节骨,樯橹灰飞烟灭于谈笑之间的年岁一去不复返。他站稳后移到一侧,伸手上去,拉住外婆,外婆在那只皱皮的有力的大手的带动指引下,款款而下。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雀跃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捕捉到老一辈如此亲密的瞬间。虽然那一瞬非耳磨厮鬓,仅仅是两手的触碰。在之后的几个片段里,我依然留意到了人群中始终粘连在一起的两只手。那是五个指头扣在另一只手的腕关节处,生硬、温柔。我的脑海中将这一幕定格,小心翼翼地装裱起来,用精致的蕾丝花边相框,我看到一朵不曾凋零的栀子小花,在岁月的细雨中细细飘香。
2009年注定难熬,一场车祸突如其来,如横空狰狞闪电,将整个家打击得支离破碎。在医院,我站在角落,看病床上的外公外婆,银发稀疏零乱,和着汗水贴在额头和枕巾上。眼睛夸张地青肿突起,两唇惨白,灯尽油枯的手上伤口遍布,指甲里残留着污迹血渍……
于我们家而言,那真是一段苦于黄连、涩于生柿的日子。
事隔几年,外公已然痊愈,外婆半身瘫痪,右眼失明,心智如孩童,将终老与轮椅上。在同一间房,外婆睡在带护栏的可调床上,外公睡一张旧式的钢丝床,两张床并排摆在窗边,多少个夜晚,在星光笼罩里,两个老人悠悠拾起岁月的珠贝,擦拭爱抚;或者牵儿挂女,为子辈孙辈的人精打细算。
外公日日早起为外婆准备早餐,亲自将一碗挂面一口一口地喂给外婆。外婆闭着眼,只管细嚼慢咽,自在之极。外婆长期或坐或卧,体态渐腴,扶她便溺,便成了体力活,外公从不把这活给别人干。只见他将外婆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靠瘦骨嶙峋的脊背托起外婆,汗珠浸额,步履细碎而稳健。每次外婆都乐得大笑,浑浊的笑声里满溢童真。于是外公也笑,粲然宠爱。我暗自祈祷,唯愿今日良辰永不灭……
这是我的外公外婆,共同经历过十年浩劫,沐浴过改革开放的春风,到今日白发相守,细水长流。时间见证了新中国的腾飞,也见证了他们五十年的伉俪情深。尘土中风风雨雨,锋利柔润,交融长存,扶持相依。他们的无言默契在彼此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里流露无遗。
悲喜酸甜,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