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给山巨源写绝交信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直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黄翔

      洛阳城外的一个秋夜,潮湿而寒冷。青烟似的月光,透过竹林间的缝隙,洒落在茅草屋前的水塘上。

 嵇康喝过酒,披散着头发,敞开衣襟,半裸地仰躺在自己扎的草席上,他眯着眼久久地望着天上那个生铁一般冷的月亮。

      夜里凉风习习,吹的嵇康好不痛快。竹影婆娑,月色清辉映在他酒后泛着潮红的脸庞上,哼几首小曲,抚琴低吟,俯仰山林绿水,自由自在,人生得意,也莫过如此了。但是,懂他的人太少,总是有人要他做官,要他出世。“那个钟会,呵呵,真是可笑。”他想起前一阵子他和向秀在椴树下打铁时对钟会的调侃。“我一看他就不是好人,当官的不都还是一个样么?来找我干什么?还不是自讨苦吃。”他想起,他是怎么毫不留情面地把这个年轻人晾在了一边,而后又是怎么样一句话把这个年轻人气的嘴唇发白,浑身哆嗦的。想到这,他不由得嘴角稍稍上扬,有些得意地笑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闭着眼,像是细细品味一样,悠悠地向眼前空无一人的山林间发问。嵇康的声音很快就被竹林深处的幽暗淹没了,他久久地等待着,像是等待着竹林深处一个回音似的应答,然而过了良久,他什么也没听到,除了梁上几只小鼠吱吱呀呀的叫声。

      嵇康皱了皱眉,侧过身子,挠了挠后背。他又仰望起天上的月亮,这月亮好圆好大,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只散发出生生的,逼人的寒气。

      关于钟会的拜访,多多少少还是让嵇康有些不自在,这倒不是因为钟会带着一帮人马把他的铁匠铺弄得乌烟瘴气,而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友山涛。

      说起山涛,嵇康有些伤心了,因为他们已经绝交了。“山涛是个好人,就是太执迷官场了。唉,你自己做官就罢了,何必要在拉我去垫背呢?要让我也沾得一手腥气吗?”他想起,那个时候山涛是怎么风尘仆仆地赶来洛阳,是怎么面红耳赤地嚷嚷了一晚。虽然事先显宗和阿都就告诉过他,山涛要举荐他做官的事情,他当时就告诫自己要一定要有话好好说。可是不知怎么地,他是好好说了,山涛的火气一下子却上来了。“是不是自己打铁打得太多,把自己都打得和铁块一样笨了。”他这么自嘲似地问自己。躺得有些倦了,嵇康翻了一个身,想要沉沉地睡过去,可是不知名的小虫把颤音拉的老长,在寒冷的夜里像是一根钢针穿透人心。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也总是回响着山涛那个时候说的几句话。

      山涛来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就像今天的一样大,一样圆。 嵇康按老规矩给两人都斟满八斗米酒,而后就铁青着脸地闷坐着。他当然知道山涛的来意,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开口说起这个话题。山涛也黑着脸,看着眼前泛着绿光的米酒。他是瘦猴一般的高个子,穿的很朴素,人却极其精神。一身青布长衫,头包方巾,正是当时太学生的一副爽朗打扮。他的须髯飘飘然似黑色火,他的双眼更是有力似岩下电。看来混迹官场多年,不仅没有磨掉他的锐气,看起来更是激发了他的斗志。

      “我去你妈的,喝酒!”山涛耐不住地大叫了一声,而后就自顾自地,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了。嵇康没应声,皱了皱眉头,自然而然地端起一盏,慢慢地喝着。

       一直喝到第八盏,山涛才用衣袖抹了抹嘴,放下酒碗,似笑非笑地看着嵇康。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山涛狡黠地一问。

      “知道。”

      “知道你他妈的还给我装聋作哑!”山涛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几个空碗啷当直响。

      嵇康有些尴尬地看着对面这位比自己大上一轮的好友。在山涛面前,嵇康总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山涛年岁有些大,自己处处要守尊老的规矩。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就是形同虚设,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感到不自在的仅仅是因为,山涛的年纪和他的言行实在相差太多。山涛的火气比他这个“年轻人”的还要旺,而相比之下,自己真的是“暮气十足”。

      “那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我草你妈!”说着山涛就扬起手里的瓷碗往地上一摔,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了房梁上的小鼠。

      “你说,你一天就这么守着这个破草屋子,打你的铁,喝你的酒,有什么意义?”

      “人各有志,不能强人所难。君子百行,殊途而同志。我在这山林之间,既不危害苍生,又悠然自得有什么不好呢?况且我这个人也做不来官的,一做官就要勾心斗角,笑里藏刀,这种伎俩我学不来的。我只适合在这山林野外间盖一所茅草屋,教养子孙,享天伦之乐,与友人谈说平生,偶尔喝一壶浊酒,弹几首小曲,我觉得这才是适合我的生活。作为我的朋友,你曾今赞扬过我不做官的志愿,今天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呢?”

      “放屁的小人!”山涛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气得浑身直哆嗦,脸上的红光,也不知道是酒力所致还是血气攻心,在昏暗的室内显得特别扎眼。“好你个嵇康啊!你说我从前赞扬你不做官的志愿,那是因为从前奸臣当道,天下纷乱,做臣子的我们,纵是想匡扶正道,也有心无力。但是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一统天下,济世于民,施展你真才实学的时候,你却做起了缩头乌龟。看着天下生灵涂炭,奸臣当道,你却还在这里谈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你既然自己说要越名教而任自然,我看你除了为自己的放浪形骸找到了一个借口以外,就没再做出点别的什么贡献了!不想着为了改变国家,改变社会而做出点什么,一心却只愿意遗世独立,博得一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嵇康啊,嵇康啊,你以为我看不透你么!我山涛决然不做这样的名士隐士清士!就算这水再混,再浊,我山涛都要下去,都要激起一层大浪!我不逃避幸福,但是我并不渴求。我追求的是风暴,在风暴里才能有永恒的宁静!你说你不愿意做官那也行啊,那你就拿起你的笔去战斗啊!除了弹琴,就是养生,要么就是修仙,你倒是干一番破名教之礼的事情出来呀,向你这样蝇营狗苟地活着……”山涛越说越快,声音越说越大,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面前立着的仿佛不是嵇康一人,而是一群奇怪的士人团体,他们固执而清高,口里尽说着一些让你无名火起的大道理。他们的祖师爷就是周武王时期,饿死在首阳山的那两兄弟。

      渐渐地,山涛越看越气,一想到这么些年来,自己在官场上受的气,再想想这些友人们的不理解与冷嘲热讽,他的脑袋里仿佛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足小人。小人一手拿着一只竹签,一手拿着一朵梅花,一个劲地在笑,冲着山涛怪笑。小人跳着奇怪的舞步,大声的尖叫他听不懂的话语。“乌利哇啦,叽里呱啦,乌利哇啦,叽里呱啦!”吵得山涛脑袋都要炸开来了。

      “你妈的,我揍死你!”山涛顺手从桌旁抄起一根平常用来打蛇的竹竿,猛地就往嵇康身上打。嵇康吓了一跳,登时就往一旁跳。跳的晚了,小腿上挨了一竿子。“哎呦”嵇康咬紧了牙,不敢停下来去揉腿,连忙就往屋外跑。“山涛是疯了,疯了,耍起酒疯了!”尽管他是个屠户莽汉的身形,但是平日里打铁打的多,动作也算灵活,再加上山涛穿着长衫,本来就跑不快,于是嵇康很容易地就和山涛拉开了距离。。两个人就这么绕着屋子追了七八圈,不知道是山涛追累了还是酒劲上来了,扑通一声,他仰面就倒在了地上。“嵇康,你个小人,你好自私,好冷血,冷的像这天上的月亮!”迷迷糊糊中,山涛像念咒一样的重复着。嵇康远远地绕过他,进了屋子,锁起门睡到了天明。第二天等嵇康起来时,山涛已经走了。

      几声鹧鸪叫突然打断了嵇康的回忆。好像已经四更天了,夜里的露水更加凝重了,又是一晚彻夜未眠。嵇康翻了个身子,用手搔搔头发。

      “看来,山巨源这种人是不能往来了,太可怕了!明天我要写一封绝交信,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来找我做官了。”这么想着,嵇康翻身就要睡去,突然间,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凄凉像潮水一样从胸口无尽地涌上来,从他的口里,他的眼里,他的鼻孔里向外流去。这种感觉在他的生命中曾出现过一次,那是他小时候在学堂里,一个人受到先生赞扬的时候,他从小伙伴们的眼睛里看见的就是这种凄凉。他笑了笑,没有多想,因为一股浓浓的睡意已经袭来,嵇康很快便在这个秋夜里睡着了。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奔跑,似乎是追着什么,似乎也是在被什么追着。他奔跑,奔跑,陡然间他摔倒了,不,不是摔倒,更像是他把双手按在了地上。他开始用手刨,用脚踢,他跑了起来,他用四肢跑了起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顺畅,像野兽一样的奔跑,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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