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屋小记

我住过许多的房子,单是那种需要交租的,默默数一下,起码不下十处。我真真是朵处处飘着的浮萍。

第一处,当是毕业后与室友同租的那套尚未装修的位于市内最繁华菜场边沿的老楼房。我们住四楼,从右窗前往下看,就能真真切切地看到楼下巷道里卖鸡卖鸭的门市,如果不关着窗,那股禽市特有的“五香味儿”,能熏得人流眼泪。窗子关上好了许多,但经不住风吹,一阵一阵的膻腥味儿飘过来,开始使人觉着忍无可忍,住久了,我们居然再也察觉不到这股味儿有啥不妥了。从左侧宽阔的毫无遮挡的阳台围栏往前看,能见着硕大菜场的绿色顶棚,拱起如虹,横亘在我的眼前——视野便被遮挡了——这着实算不上一处好住房,但唯一的好处,便宜,最适合我们这种口袋没钱尚未就业的刚毕业小青年。

菜场侧边,有一家生意极好的福建清汤店。每天清晨,我走对面马路过,站在公交站台上,总能看见对面店里人头攒动;门口还摆着一只单孔煤炉,上面蹲着一只硕大的下半边黑上半边白的铝锅,锅口的热蒸汽腾腾地往上窜,顶着上头垂下来的广告牌底,那腾腾的蒸汽便岔开两边,四散在清晨的人声中,再看不清它们的身影。及至晚间回来,路过清汤店门口,我瞥见里面一男一女,总是坐在最里侧靠墙的一张方桌前,手里麻利地裹着白面皮。每次我都这么想,“明天我也要来尝一碗他家的清汤。”其实从头至尾我也没吃过他家的一碗清汤。

同屋的室友与我本就在学校住了几年,他身宽体胖,体重203斤,夜夜鼾声如雷,我倒是早已习惯。如今再同住一屋,虽各住各的房间,但由于房子并未装修,大家的房门就都没有门,他的鼾声,倒也夜夜清晰如缕地一声一声传入我的耳膜,我睡得香。有一次,室友回家帮忙收割晚稻,空了一个礼拜才回,屋里便只剩了我一人。白天尚好,楼下菜场的喧闹声总是伴着我,夜里则太安静了,他不在,鼾声不在,我倒一个礼拜都没睡好。

眨眼到了年底,室友回家过年去了,我没处去,便一人呆在这空荡荡的出租屋里过年。我学了菜市里采购年货大妈们的样,慢悠悠地下楼,认真地逛着这偌大的菜场。对联?来一幅;门贴?来一对;年夜小零食?来一大包;还有啥?对了,这两日的蔬果菜肴,小青菜、萝卜、香菇、蒜薹、西芹、长茄、豆角……嗯,再割一块五花肉,配菜。幸好是冬天,屋里虽没冰箱,这些菜蔬放两三日应当无妨。

春节这几日,楼下的菜市空无一人;街上也空荡荡的。整座城市似乎得了重感冒,奄头巴脑的没半点生气。我不太习惯城市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于是在清寂寂的街道上晃了一圈,快步走回我的出租屋。打开电脑,于是里面多姿多彩的各类节目成了我的玩伴,只是,我只能看着他们玩,参与不了。也挺好,谁说一个人不能在过年的时候,盯着电脑傻呵呵地过几天的呢?

这第一处没装修的坐落于菜场边沿的四楼一个空房子,我住了将近两年。第二处,我搬到了城市的另一头,住到了市内最大批发市场的附近。这里是城中村,单听“梅家坑”这个地名就知道,再往前推十年二十年,这里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小村落,应当与我的家乡无异;我搬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大有变化,村子里高楼林立,据说每幢高楼都只属于一位户主;村子巷道两侧墙壁上,“套房出租”、“房屋出售”、“仓库出租”等“牛皮癣”贴满了你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很搞笑吗?不搞笑,我就是通过某张墙壁上的“牛皮癣”,找到我的第二处住处的。

彼时我似乎已换了几处工作,但住在“梅家坑”,去哪都方便,曾经的农村,现在是城市的心脏地带:边上是贸易广场,往老城区方向两百米,是汽车站,再往上两百米,是市内最大的超市……这里的公交车可以送你到达市内任何一处角落。我在这又住了两年。

我住在五楼,说是五楼,实则要爬六层楼的楼道,因为最底下一层,是楼房的“地下”仓库,当地人称为“柴火房”;它其实并不在地下,白白占去了一层,只是没名份。我所住的这幢楼房,再往里靠,就是一堵红褐色的岩壁——这里原是一座山,被人生生地凿除一半,这边做了楼房,那边,兀自还矗立着山的半边身子,只是没人帮它修饰修饰那裸露的皮肤,直立立的,且看着坚硬似壳,叫人看着怪担惊受怕的,雷雨时节,它会不会承受不住山雨的重量轰然倒地?原本它肯定是无恙的,只是,半边身子已被人活活削了去,谁知道它还能撑多久呢?

不知怎的,我住在这所楼房里,心里总装着那半边山,说到底,我还是害怕它某天会塌下来,活埋了我。看来,我还是怕死。这世上,嘴上说着不怕死的,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热血上头,说着神经错乱没有理智时蹦出的话,说到底,其实还是神经病。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连蟑螂也怕。我在这屋子里做饭,一日三餐,屋里除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蟑螂。白天很难看见它们的身影,偶尔看见了,它们也似过街老鼠,去踩它,踩不着,追着踩,还是踩不着。“打不死的小强”,这忽儿已经钻到墙角旮旯去了,看不见了。它肯定怕死。怕死鬼。

夜深人静的时候,能看到楼下马路边的路灯,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闪出光来。看闪着光的路灯,荧荧地跳动。它居然不是稳定地放出光来,它也需要做功、需要持续努力,才能把一束一束的光,撒向黑暗,否则,它就要被人消灭,被人面无表情、十分厌恶地丢进垃圾桶。我感到几丝心酸,唉,连路灯都活得这么辛苦。我转过身,不再看马路上的路灯。

我把一袋垃圾卷好,拉开门放在门口,什么时候下楼才好带下去,送它们该去的地方,这是宿命,我不能随手乱丢了它们。对门的新租客敞开着房门,里面传来年轻母亲教训孩子的声音:“还不会做?刚才怎么教你的?十位数相加,哪两个数是十位数?……”这套房子之前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住着,我常常能在他们门口,靠墙的一只三层高的蓝绿色鞋架上,总是看见整齐地摆着几双白球鞋、高跟鞋。鞋架还在,白球鞋和高跟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双男人的旧皮鞋,中间一层还摆着一双学生鞋。

一段时间以后,我了解了,对门的新租客不喜欢关着门。我进屋或者下楼的时候,常能听到他屋里有人声。我居然总想探进脑袋看看他们。为什么要看他们?我说不清楚,只是见着开着门的屋子,又听着里面有人声,就无缘由地有了凑过去瞧一瞧的冲动。我这是有病吧?啥病?我也不知道。有一回,我回屋的时候,看见他们门口的三层鞋架摆满了鞋,门口也摆着数双鞋,把那个拐角上楼的楼道也都占了一半去。门照样敞开着,里面发出许多人同时欢笑的声音。哦,是中秋节。对门的邻居家里来客人了。

掏钥匙,进屋,关门。不一会儿,有人敲我的房门,“咚咚咚,咚咚咚”。我站起身,也许是从床上爬起身,走到门口,开门。

“小伙子,一起过来我这吃饭吧?”一张笑盈盈的年轻妇女的脸,正在我的面前,朝我说话,“我看你一个人住,估计你也还没煮饭,过来我这一起吃吧,今天中秋节。”

我十分坚决地摇头,谎称自己从外面吃了回家的,谢绝了邻居的盛情邀请。其实我并没吃。关上门,我肚里感觉到了几分饥饿,心里却有股暖流涌过,热热的,一直涌出了我的眼眶。那天晚些时候,我竖着耳朵,隔着自己关着门的楼道,仔细辩听对门屋里的谈笑声。我心里漾起一丝欢乐,仿佛自己也参与在他们的谈笑中。本来我是可以参与他们的谈笑的,真可惜。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十分清奇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楼房里侧那半边山裸露在外的某块红褐色的岩石,还长着腿,说自己到处在寻找曾经聚在一起的一大家子人——已被人类削掉却散落四处的其它岩石,它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而且我坚信,有一天,我会一一找回它们,我们一大家子人重新聚回到这片岩壁上,继续过着千万年都没变化的幸福生活。

后来,我又租住过许多地方的房子,只是再也没有像第一处第二处那般,一住就是两年以上。后来租房子的频率就跟自己跳槽的频率相当,平均半年一次。我忙忙碌碌地奔波在各处,试图找寻什么填满自己内心的无数种欲望,可是越是找寻,越觉着虚妄。大仲马说,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如今,我仍然租住在别人的屋里,手里写着谁也看不懂的文字,心里却怀着“等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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