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黄昏,雨后初晴。在街上行走，忽遇卖花人,古旧的背篓里散发出清晰的香气，几米开外也可闻到。一朵朵粉白鲜嫩的栀子花用白色棉线扎成的花束，一束才两元钱。买了两束，回家后用清水养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这一夜，在花香中睡去，又在花香中醒来。熟悉的花香通过嗅觉吞噬着身体所有的感官，记忆又在花香中弥漫了。
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时节，初夏的清晨，夜露未晞。我在梦中听见你走路时发出的好听声响，枕边已不见你的身影，我轻揉朦胧的睡眼，下床趿着凉鞋，跌跌撞撞走出门外。看见你在门前的花树旁，伸手采摘刚刚打开花瓣的栀子。你杏红的裙衫从花枝上掠过。我轻声唤你，你回过头来应我。母亲，你是这样美。
母亲，那时才二十几岁的母亲。你有漆黑而浓密的长发，柔软的腰肢、笔直的小腿。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是你的小小女儿。你搬来小靠椅，在栀子花树下坐着，你把我放在膝上，为我梳理夜里睡得散乱的头发，清风徐来，你把一树的栀子花香都梳进我的发里。
你用扣针把开得最盛的一朵栀子别在我的胸前，你用自制的小手袋装上清晨才开放的花朵，好让我带给老师、同学。我背上书包，和你招手，说上完早读就回来。那时的时光是这样慢，慢得我不着急告别、不担心你会老去。
母亲，你出生在一个叫白鸽翎的小村庄，屋后有成片的竹林，墙角有一株你喜爱的栀子花树，茁壮而繁盛。那种洁白而肥硕的花朵，开得何其用力、疯狂，只经一夜，又多开了半树，醇而不腻的香气弥漫，羡煞旁人。你总是害怕树上的栀子过早萎去，花期一到，你每日早早起床，把新开的花都一一摘下，挨家挨户地送去，再在家里每个可以养花的地方搁置一碗清水，让花在水的滋润下可以得到延长生命。
十七岁那年，你失去了高大而英俊的父亲。从此，你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从此，作为长女的你，要和母亲一起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你收起了你喜欢的书，你撕掉了你考了满分的试卷，你不能够继续上学了。你拿起锄头，和外婆一起走到田间地头，把所有的泪水都倾洒进黄土里。那年栀子花开，你视而不见。花开了一重又枯了一重，从洁白变得暗黄，任它最后化为尘土。一如你的生活，在最为美好的青春时期，你的心竟日日凋敝，不再鲜活。
十九岁，同村一个叫莲的姑娘邀你一起看露天电影，你答应了。莲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在街上开了一家电视机修理店。莲故意去他那里借凳子，你只好跟着她过去。你看见了那个男孩子，不高，尚且清瘦，有不羁的长发和胡子。你从未见过他，但他却说出了你的名字。你没有为此而流露过多的惊讶，因为你知道莲喜欢他。你们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在店里说话，直到看电影的人相继散去，你和莲才顶着月光回到家里。
电影放了半个月，你们就这样畅谈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你收到一封信，是莲带给你的，你打开后才知道是他写的，给你的第一封情书。母亲，你激动而欣喜，好似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栀子花香。
对于你们的感情，外婆之前是百般阻拦，但最后还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你们就这样从相识到相恋。他带你去江边坐船，你们去往江那边的黄石，一个当时足够繁华的城市。他给你买价格昂贵的面霜，你都舍不得用。他带你去老国营布店挑选床单，他知道你喜欢漂亮的花纹，尤其是栀子花，那样一种繁复而贞静的花朵，一如那时的你。
母亲，结婚后你在门前的梧桐树旁插了一根栀子的枝条，那枝条是从外婆家墙角的栀子花树上剪下的。你给它浇水、施肥，你用竹枝和荆棘在它周围筑了一道篱笆。在你的呵护下，这根枝条慢慢长成了小树，逐渐有了花苞、逐渐开出一树一树的洁白花朵。
母亲，你有了孩子。
她哭的时候，你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地哄；给她洗完澡后，你把她放在清凉的竹床上。你从树上摘下芬芳的花朵，郑重地放在她的掌心，让她轻轻地嗅，从此爱上这个味道。
二十七岁时，此时的你已经是两个小女孩的母亲。你的生活刚刚稳定下来，可你的母亲却生病了，是胃癌晚期。辗转各地求医问药，结果都无济于事。外婆离世，我看见你悲痛的样子，那一刻的你，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从此，你在这个世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外婆走的时候，正是栀子花盛开之时。墙角的栀子花树开得灼目而惊心，似眼泪一般汹涌。可开完那一季，那株存活了二十余年栀子花树竟离奇地枯萎了。它四季常青的叶子开始泛黄，粗壮的根茎开始腐烂，最后沦为一株朽木。也许之前开得太用力了吧，毕竟它也累了。你执意地给它培土、施肥，但都无济于事。那段时间，你的眼睛似乎是一道伤口，总是不住地流出泪来。自那之后我再未见你侍弄栀子花树，你似乎忘记了你曾经有多么喜欢它。
两个女儿渐渐长大，而你变得更加忙碌。为了生活，你和父亲一起背井离乡，去往遥远的城市。家门前的栀子花树已长得茂盛，四季都是苍翠的模样。但它的花期你一误再误，最终变成了你回忆里的风景。
如今，你四十六岁了，因为生来就俊俏，所以，相比同龄人，你依然显得年轻，尚未老去。如今的我，已是你当年结婚的年纪。人人都说，我不及你年轻时候的模样。母亲，你是这样美！
母亲，又到了这样的时节，你门前的栀子将要开了吧。请你摘下一朵，捧着手里轻轻地嗅。忘记生活的磨难、忘记岁月的侵蚀，像一个未经风雨的孩子。
母亲，我知道你在等我，等我回到你身边。清晨,在你还未醒来的时候，为你摘下含露的栀子，悄悄地搁在你枕边。等你醒来，我要牵着你的手把你带到栀子花树旁，为你梳理如云的长发，还把满树的栀子花香都梳进你的发里。
母亲，你是这样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