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丁 图:KL
你有一道疤,竖在手臂上,疤痕上的线头纹清晰可见,整体看起来像一条攀着的蜈蚣。那是个记号,你将永远带着它直到死,直到躯体化灰化烟。它整齐得不像被破烂生锈的花盆切割的,更像是某场激烈火拼后留下的耀眼战勋。它在阳光灿烂的夏天里复活,酒后充盈的血液重新点燃了它的意志,它撕咬着你的手臂,你越挠越痒。空白的画面只能靠别人的描述来填补,只因在那个年纪中,你的大脑还不能有效保存记忆。母亲说当时你摔倒了,摔在布满青苔的潮湿的庭院里,那院中爬着密密麻麻的黑蚂蚁,爬着四脚蛇,那院中甚至连老鼠都休憩得安之若素。你毫无印象,但起疑自己为何会无故摔倒,转而更相信是什么东西绊了你一下。是什么呢,既然是夏天,你又这样爱吃西瓜,那么很大可能是一块被啃食干净的西瓜皮。
总之,你手臂上的疤痕应该是源于一场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意外。母亲认为当时你的哭声应该再小一些,好让在场的人迅速反应过来奔涌上前,而不是楞怵在原地浪费大好几秒,若如此你也能少流些血。母亲说你当时的哭声太大,从四面八方而来,叫人无法辨别方向。你的父亲虽然第一个冲出去,却没有看见你,葱茏的树枝遮挡了你的身体。紧接着你的母亲第二个冲出去,猛晃你父亲的身体,问你在哪,这倒真符合一个受到惊吓的无助母亲当时的模样。你问她当时是否吓哭了,她说早已忘了,但对你,诸事小心翼翼,哭的概率大。他们找到你,说你是跌倒在一个烂花盆旁边的,花盆中紧实的泥土全部动摇了,撒出来一些,那些泥土里有蚯蚓在混钻。那敏捷的样子,就像听到哭声寻觅而来的你的父母。花盆上保留着旧日斑驳的花纹,有些颜色在长年累月的闲置中变得暗淡。残破的牡丹花在盆壁上盛开,硕大的花瓣上残留着鲜血,那红色的露珠衬得它娇艳而立体。你的父亲一把将你抱起,你的手臂几近被竖着切成了两半,伤口上附着了铁锈和泥土,血液冒着泡泡涌出来,流向手指,流向地面,流在了你父亲的裤管上。你的母亲刚开始是哭泣,然后是尖叫,她说她看见了你手臂上外露的骨头,颜色酷似石灰苍白,她说自己没有再见过那样刺眼的白色。
可是你觉得她还见过的。你奶奶的葬礼结束得很快,遗体火化前,几个姑姑排着站,倒数三二一便开始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短暂形成了局域降雨。母亲似乎不太能哭出来,你看出了她或多或少的尴尬。她却说你外公去世时,她也没有流泪,也许她天生少泪。也许是因为别的。反正那时你外公的面容已经因为剧烈消瘦发生变形,酒精的气味从他身上不断挥发,肉体皮肤呈现出一种非常不健康的药黄色。他张大了嘴想要多吸上这世界的两口空气,等到最后一口气吐出,周围爆发出哭呛声,他死了。母亲因为自己失去流泪的能力,还难过惊恐了一阵。而现在,她不恐惧了。奶奶的尸骨经过火化炉的焚烧,展现在众人眼前,你曾认为饱经风湿病痛摧残的奶奶的身子骨,会在肉体飞散时骨头呈现出霉黑的颜色,然而它还是白得那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