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一遍又一遍地我讲述那个隐秘的梦境,而我的脑海中回荡的仅有一阵阵遥远而飘渺的乐声。”
在此之前,我只是一条游行于蔚蓝大海深处的鱼。
后来,我被人类打捞起来,装进一个漂亮的雕花玻璃瓶子里,拿到集市上去售卖。
我们的族长曾经用冷酷而轻蔑的语调对我说过,向我这样身单力薄的鱼儿,一旦接触到了人类,就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但是说实话,我并不怕死,也不畏惧远离家乡。
不知为何,我似乎与同族群的鱼类格格不入,广渺而深沉的海洋只会让我感到无边的孤单与寂寥,越是身处于鱼群之中,这种感觉便会愈发强烈。
我,大概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怪胎”。
唯一的优点是美丽。造物者赋予了我散发着梦幻光彩的鳞片以及优雅的身姿,这也助长了我的傲慢、虚荣,甚至冷漠,无情。
猴子曾经对我露出十足无奈的表情,说我像一个用万年寒冰雕刻而成的漂亮摆件,没有悲哀,没有欢喜,更没有心。
我是被猴子从市场上偷回来的。
猴子也算是个奇怪的人,连续三天流连于摆放着我的货架之前,那布满纹路似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泛着几分柔情。他是那样苍老,颓废,穿着不合身的袍子,身上带着可以一眼识别出来的孤独气息。
第三天,他趁老板给其他鱼换水的时候,将手伸进了我的鱼缸里,然后拔腿就跑。
我被吓坏了。
他手心的汗液漫过鳞片渗透进我的皮肤里,在那样的滚烫与灼热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昏厥,险些死掉。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一个破败、贫穷的地下室,没有窗户,如果不开灯的话就会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用一个更大一些的玻璃缸为我安身。
我质问他。我说偷窃是可耻的罪行。
他冲我狡黠一笑,对我说:“你不是任何人的财产,你只属于你自己,我把你从商贩的手中带回来,实际上是解救了你,而非偷窃。”
我没有回答,没有生气,也没有嬉笑。大脑陷入空白与荒芜。这种空白与荒芜其实是我生命的一种常态,与他人交往时尤甚。我的情绪与感受似乎都隐没了形体,内在陷入无可言说的静默之中。
猴子没有介意我的沉默,但他的笑容还是消失了。他走到房间对面那个老旧的木桌柜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小鱼小虾喂我,百般讨好我,就像一个深爱着我的人一样。
“其实我们上辈子是一对令人艳羡的情侣,只是,你把我忘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语气中流露几分戏谑、几分失落。
我倒是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前世今生,对自己唯一的理解仅限于一条漫无目的的游鱼。
“你会把我放回大海吗?”我问猴子。
“你想回去吗?”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说实话,若是生活一直如此,我倒是有点想死。
“那就算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记得跟我说一声。”猴子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一边摆弄着一台崭新的照明灯。
照明灯安装完毕后,猴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盯了我一会儿,突然说道,
“天呐,你真的好美。”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美的。只是,当听到有人赤裸直接地说出这个字眼时,身体却觉得极不自然,只是一味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如同在逃避一个可怕的魔咒。
猴子不再说话了,我们之间的空气不知何时幻化成了粘稠的乳白色液体,他的面孔、表情,他在我周身徘徊所发出的声响,也一并溶化在了这浑浊的液体中央。慢慢地我也不再游动了,而是缓缓地、循序渐进地等待着,窒息的感觉什么时候退去,空气就什么时候流动。
“十年前,我为了填饱肚子,向马戏团里的巫师出卖了自己后半生的梦。”
猴子凑近我,换了一种口气,就像讨好我似的那样,“‘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当时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个没有梦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
猴子说道。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神秘而陌生的符号,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流淌而过,就像秋风吹拂落叶的沙沙声,也像临终老人喑哑的呻吟之声。
他继续向我诉说着。
我的目光却投向一片乱草丛生的荒原。
这里有令人徒生恐惧的空旷与荒芜。枯死的朽木、鱼骨和其余动物的残骸,植物死去的根茎、错综复杂似人的乱发,还有中间混杂着动物粪便的怪石,好像一切的一切都被时间所风干,最后无一例外地成了废墟,寒冷而忧伤地与大地融为了一体。邪灵与鬼魅若隐若现,出没在这弥漫着黄土灰尘的天地之间,出没在这个令人忘却生命、忘却死亡的永恒之地……
猴子用他那荒芜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拼命要把我从梦中叫醒一样。
实话说,我虽然无法理解爱,无法理解那些只有人类才拥有的情感,但还是能够感受到猴子的痛楚。
我的美色,使他的凡人之心悸动不已。
我和猴子,猴子和我。我们共同行走于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在大雾中逃离、迷失、追逐、背弃……
只要我不动心,他便无法伤害我。
“尽管出卖了自己的梦,但我仍旧那样贫穷。”猴子最后还是站在我面前,他对我说,“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心灵层面的。我尝试着爱上你,但我失败了。”
我在冰冷的水里游动,我在透明的鱼缸里游动,我缓慢、深长、别有意味地游动。游动是我,构成了关于我自身的必要性质,与我优雅的身姿、轻盈的影子、与七彩的鳞片融为一体。
“可我实在是太饿、太饿了。”猴子用他那形销骨立般的音调说。
他把我按在案板上,不顾我的挣扎,用刀背将我那美丽的鳞片生生地刮了下来。
七彩的光片散落一地。
猴子对此视若无睹。接着,刀剖开了我的腹部,他伸着手将我的内脏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掏干净。他一边掏着我的内脏,一边用清水洗净血迹。
他拿着刀把我劈成了两半,剔去中间的鱼骨,锋利的刀片干净利落地将我地分离成一盘晶莹剔透的肉块。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具肉体的,但将死之际并没有痛苦,也没有释然,我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发生的一切。
挣脱了沉重的肉体之后,我变成了流动的时间、变成了散布于大气之中的无形之物。
猴子吃完鱼后便睡去了,他冷淡地闭着眼睛,用右手护住心口的位置,缓慢而深沉地睡去。
自猴子睡去以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大海,没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