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办学时,最怕的就是家长跟我说:“孩子在家哭得厉害,不愿来上学了。”我就很着急,和老师们一起反省,是不是教学方式不对,是不是生活照顾不够细致,是不是课程让孩子不感兴趣……最后发现不管怎么改变,总有愿来的和不愿来的,而不愿来的,就那么几个。
一个很突出的例子是,有个孩子是走读的,人家每周回家一次,不哭;他每天都回家,早上和妈妈分手时还要大哭一场。后来我就明白了,孩子愿不愿意来主要不是学校的问题,而是家长的问题。家里要求严格,孩子就“自觉”地来上学;家里太松散,父母信心不坚定,孩子就不愿来。
所以后来新的孩子入学时,我都预先给家长说,不要以孩子愿不愿来上学来判断学校的好坏,来不来上学是家长的问题,到了学校能不能学好才是学校的问题,孩子愿意来上学,不是学校的功劳,你也不要高兴太早,说不定哪天他就不愿意来了,如果他不愿意,劝说又无效,你不妨学学孟母。作为家长,连把孩子送来上学的本事都没有,也太菜了吧?果然,从此以后,再也没发生孩子不愿来的问题。
现代教育有一个激动人心的口号,就是发挥孩子的主体性和自觉性,变“要我学”为“我要学”。听起来很高明很动人,但事实上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为什么?因为它不符合人性,不了解孩子。
孩子之所以是孩子,就在于他没有自觉,而且你不可能真正建立起他的自己觉。小孩子就像个小动物,是一个感性的情绪化的存在,没有理性和意志力。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儿童的意思。人生而善,但此善只是一种可能, 要在漫长的一生中通过艰苦的努力才能把它变成现实。
实现人本然之善,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使命。而一个孩子,他虽然本质上是善的,但他光明的天性还包裹在动物性之中,在现实中的表现只不过是吃喝拉撒,哭哭笑笑。小孩子可以自觉地吃喝玩乐,但不可能自觉地学习。因为动物性的表现是本能,毫不费力,人性的表现却需要一定的理性和意志力,要吃点苦头才成。
因此孩子自觉性的建立,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教育正常的话,至少也要到十五六岁,才能初步建立起来。在此之前,孩子都不可能自觉地学习,都必须有成人的陪伴、督导和管束。孔子“十又五而至于学”,十五岁可以看作孔子自觉性的初步建立,从此他才能够自主学习。
孟子少年时代也逃学,不过他回家一进门,就被老妈一个雷霆万钧的动作——“断机杼”——唬得目瞪口呆,从此乖乖读书。提倡“良知”之教、最重视启发人的自觉的大儒王阳明,少年时代嗜好下棋,屡教不改,有一天下棋时其父大怒,把棋抓过来一把扔到河里,阳明深受震撼,从此立志读书,还写了一首诗记录此事。这些圣贤人物,儿时都不能自觉,何况常人?
所以中国古代教育,“严”字当头。《礼记-学记》云“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三字经》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民间有“严师出高徒”、“不打不成材”之说。古代私塾都有戒尺,打手心至为平常,既使十几岁已到青春期的孩子,入学时先生也会展示“夏楚二物”,以“收其威”。古代教育给人的印象似乎偏于严厉,少了爱和关怀,其实不然。
古代父母师长对孩子的爱含蓄深沉,不像今人把“爱孩子”当作旗帜挂在嘴边上。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一个老师只要人格还算正常,哪会以单纯打孩子为乐呢?但他们深知,孩子蒙味无知,既不懂文化学习的重要性,也没有坚强的意志力,只能通过宽猛相济的方法,让他来亲近学习文化经典——人类自古以来积累流传下来的宝贵人生经验,让他逐渐从动物性的存在过渡到文化性的存在。此即“文化”,以文明来化除蒙昧。否则孩子就不能成长,只能溺于动物性的吃喝玩乐而不能自拔。尊重人类文化精华和祖辈的教育经验,不以孩子的意志为转移,是中国传统教育的基本特点。
与此相反,现代西方教育更重视的,是孩子的意志。它认为孩子是上帝带给人类的礼物,是神圣的,他的一举一动一哭一笑都是他意志的体现,成人必须尊重孩子,让孩子顺着他的意志自由发展,一切教育行为都必须通过孩子的意愿来完成,否则就是对孩子的干涉,对上帝的亵渎。
最有代表性的是卢梭的名言:“凡上帝创造的都是好的,一经人类的手就都坏了。”蒙特梭利也说:“儿童是自己成长的,成人只要不干扰他就好了。”他们都无限地赞美儿童,崇拜儿童,蒙特梭利甚至说“儿童是成人之父”。因此在教育中,孩子的意愿就成为决定性的因素,孩子喜不喜欢成为教育决策的最后依据和评价指标,一切以孩子的意愿为转移。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悠久的历史文化、祖辈父师的经验当然都不重要了。
生命是无价之宝,孩子是神圣的,这个没有人否认,中国人也说“人者,五行之秀气,万物之灵长”。但孩子是神圣的,难道就意味着他的一切都是神圣的,他一切的生命表现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的无理取闹、投机取巧、懒散怯懦、自我中心都值得欣赏赞叹,都必须尊重?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人是神圣的,但人的生命是复杂的,现实中多数人都不能完全化去动物性,充分实现其光明本性,儿童更是如此。一个人长大的过程,就是逐渐摆脱动物性以实现人性的过程,确切地说是学会以人性驾驭动物性的过程。此即孟子所说的“大体”与“小体”,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心智成熟的成人一般能够”从其大体“——从心灵出发,小孩则只能”从其小体“——以身体的感觉为指引。
孩子是天真的,可爱的,但也是幼稚无知的,孩子并不是人类理想的生命状态,人类理想的生命状态是经历了无数人世风雨的磨炼还葆有一颗赤子之心。现代西方教育没有看到这一点,它没有看到人性的两个层次,没有看到人性在人生命中展开、实现的复杂过程,它把生命看得太死煞,太呆板了!儿童有什么值得崇拜的,谁都曾经是儿童,谁都从儿童走过来,那些饱经磨难而不失纯真博大心灵的圣贤才值得崇拜。
现代西方教育“儿童崇拜”的结果,导致它的教学设计必然以儿童为中心,但实际上它并没有以儿童为中心,而是以儿童的生理需求和简单的情绪反应——所谓“意愿”为中心。孩子喜欢的,就教;不喜欢的,就不教。孩子喜欢这样教,就这样教;孩子喜欢那样教,就那样教。
孩子最喜欢什么呢?吃、喝、玩、乐。于是就给他吃喝玩乐。不喜欢就变着花样让他喜欢,花样变完了还不喜欢就拉到。不要学习经典,就束之高阁;不喜欢父师管教,就放任自流。吃、喝、玩、乐——听起来像笑话,但这确是西方现代教育的精髓!
君不见很多幼儿园比着一天吃几餐吗?君不见很多幼儿园一进去好像进了游乐场吗?君不见无论中西,学生学习内容越来越肤浅无聊吗?这种号称“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做到极致的话,就只剩下了吃喝玩乐,完全取消了教育。但它有很多动听的名字,曰“尊重”、曰“自由”、曰“个性”、曰“民主”、曰“主体”、曰“自觉” ……
因为过分强调儿童的“自觉”,现代西方教育逐渐排斥了教育中强制的因素,惩戒被看作是对儿童的侵害而在许多国家被明令禁止。只有儿童自发的行为才被认为是有教育意义的,一切都要通过儿童的“自觉”行动来进行。但孩子本质上是一个感性的情绪化的存在,他哪有那么大的自觉性和自制力呢?于是教育者不得不降低要求牵就孩子,或流于喋喋不休的说教。
我们不是看到很多父母对孩子懒床、不吃饭、无理取闹束手无策,家里整天像打仗一样吗?不是有很多父母给孩子讲道理磨破了嘴,但孩子依然故我岿然不动吗?教育有这么困难吗?一个成人连一个几岁的小孩子都收拾不住,难道是正常的吗?
其实,这都是自诩开明进步的现代父母们自找苦吃。教育哪有那么困难?孩子哪有那么脆弱?训几句就造成了“心理压抑”?打几下手心就烙下了“心理阴影”?这未免太敏感、太小看儿童了。
其实你越小心翼翼,孩子越心事重重。你越干净利索,孩子越光明磊落。小孩子没有理性,当他的行为逾越规范时,如果没有人给他指出来并进行纠正,他就永远没有理性。小孩子意志薄弱,当他做遇到困难要退缩时,如果没有人鼓励他或强制他做下去,他将永远意志薄弱。孩子需要适当的强制,这种强制不是对他的压迫,而是在他意志软弱的时候帮他克服困难,获得高层次的体验,他因此变得更加坚强。
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一个没有任何强制的环境中,他将永远不能成长,他虽然长大了但心智一定还只停留小孩的水平。所以,不要那么强调孩子的“自觉”了,“自觉”一词对孩子太沉重,他小小的身体和心灵承受不了!该训的时候训一下,该打的时候打一下,只要你训得对,打得适时适度,孩子会因为你训他打他而感到轻松!如果你一直装模作样下不了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教、对峙、冷战,那样孩子才会真正受到伤害而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所以,今天的父母师长们,不要再指望孩子的“自觉”了,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看到一个“自觉”的孩子,那多半是父母师长长期陪伴、正确督导和严格管束的结果。这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孩子就是这样,他需要大人的管束,他必须在大人的管束下才能成长。孩子就是孩子,成人就是成人,成人天然就有管教孩子的权利,只要他人格还算正常,他就有这个能力。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请你自信一点,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别在意那么多流行的词语和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