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余华的《活着》,需要午后人静,万声俱灭时,一口气儿的读完。那种感觉,如窥探着一群人的人生轨迹,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终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虽酣畅淋漓,心中还隐隐伏着不快,像棉絮横亘在血管中,随着时间的拉长,血块的淤积,沉重开始侵袭。
《活着》的故事从福贵的回忆开始,随着美好的耗尽、不幸的来临,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只留下似乎本不该活着的福贵活着。余华用冷静的思维、极少煽情的方式,原生态地向我们展现了当时中国大社会的动荡变革及福贵小家庭的悲喜分合。他戴着冷酷的面具,以冰冷的笔调抽取人心中的温暖,“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绝望处给予转机,却又在希望熹微时,生生将其剥离碾碎,将苦难与悲痛呈之以世。
在田畴上,有关活着的故事在福贵老人粗哑的嗓音中缓缓拉开序幕,生与死的界限在老人的生命中早已模糊,家人以或正常或荒诞的方式一个个死去,让“活着”的目的变得粗暴而直接——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不得不伏下身躯,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活着,而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只是活着的距离。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余华把法国哲学家帕斯卡的这句话剖析透彻,生命的脆弱在小说中体现得无比尽致。福贵的儿子有庆,因给县长夫人献血而失血过多,死在手术台上;女儿凤霞,生孩子难产死在了手术台上。当福贵说出“我的一双儿女都是在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心中的悲痛与苍凉尽现。
当家珍因病魔而死,二喜、苦根与福贵相依为命,生活渐有起色时,苦难终于放松了对这个家庭的监视,转机似乎来临。随着情节的仓促推进,二喜因工伤而死,苦根吃豆子撑死,所有的美好都支离破碎。妻贤子孝的家庭,只剩下了福贵,“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貌似命运牵引着这个家庭的轨迹,毫不负责。
尝试用“命运”来概括《活着》中的故事,毕竟“凡不可着力处,便是命也”。但命运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但命运只是对生活无能为力处的借口,岂能以“命运”两字对生活妄加评论。那是在时代洪流下不能避免的遭遇。苦难家庭各有不幸,在当时的年代,无数家庭上演了不同的有关活着的故事。
“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在福贵们的视角中,生活中的苦难无关痛痒,即便在巨大的绝望前显得渺小卑微。既然没有希望,那就创造希望吧,像鲁迅先生所言,“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用生命独有的韧性尽一切方法活下去,即使为了活着而活着。
想起明人张岱《陶庵梦忆序》中所言,“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午后树荫下,福贵老人讲述他的一生,平静的语言下,心情即如张岱作此文时平静,那是经历苦难与悲痛后内外明澈的平静。福贵老人讲述他努力活着的故事,最终只归于平静,归于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的“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的粗哑歌声。
读罢阖书,抚额而叹生于此海晏河清之世,却又无限惭愧,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心情竟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般,显得有些无力与苍凉。在福贵们的生活中,生死之间是为了活着的活着。但在此时此地,以活着为生活的借口,是无赖生活与逃避现实。在生死的斯芬克斯之谜前,我该如何回答?
蒙台涅给出了答案——“既然我看到了我的生命在时间上是有限的,我就想从分量上拓展它。我想借我所控制的速度,借我所利用的活力补偿它的流动的急速来遏止它的飞行速度。在短促生命的范围内,我必须使它更加深刻、更加充实。”既然不能延长生死之间的距离,那就学习福贵的韧性,来拓展你生命的宽度与厚度。
“当你们死,你们的精神和道德当辉灿着如落霞之环照耀着世界,否则你们的死是失败的。”愿你离开之时,你生死之间的宽度与厚度如霞般灿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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