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民族的语言,是一种很美丽的语言。这是一种坚实存在的事实。
左思在《三都赋》里说:“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面对我们美丽的语言,我们对其评价时,也应该本着这样的态度。
我们民族的语言足够美丽,但它在有些方面,也足够苍白和无能。《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中,就写出了这种苍白与无能。
张道士向贾母说到了贾宝玉的亲事;宝玉看见一个金麒麟,因为听说史湘云也有一个,便揣了。因为这两件事,宝玉和黛玉之间产生了不小的误会。
有意思的两人在这次误会中所说的话。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竟把话给说死了。两人间的对话形成了一种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无解局面。作者都看不下去了,跳了出来,帮这两个人解释了半天。书中在这个地方有着精彩而通神的描写,大家可以反复去品读。
《红楼梦》里的人物众多,但说到会说话,能把话说清楚,能把话说到人心里,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多的。我在《不要只如初见,该要常见不腻》中,分析了宝玉所说的一句话,认为宝玉是一个能把话说到人心里的人。在这个方面,我们的林妹妹比起宝玉来,更是毫不逊色,更是能把话说到点儿上。
就是这样两个如此会说话的人,在表达爱情时,却是词不达意,反倒是越努力去说,却越适得其反。那么,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宝黛没有使用好我们的语言,还是我们的语言在这方面本就有问题?
宝黛都是极会说话的人,而且,两人也都旁学杂收,都阅读了不少的书。可以说,他们二人对我们民族语言的掌握和了解,应该是比同时的其他人要好很多的;而两人又不是书呆子,掌握和了解了我们民族优美的语言后,他们都能很好地运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宝黛两人共读西厢后,便活学活用。两人一个说“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另一个说“银样镴枪头”。两人把新学来的语言,都进行了很好的运用。
那么,问题是不是出在我们的语言上呢?答案也许是很清楚的。宝玉和黛玉看的书里面,很大一部分就是《西厢记》这样的书,讲男女之间爱情的书。可是呢?即便他们读了这些书,两人依然不知道怎样去表白心迹,反而徒生了许多烦恼和矛盾。
作者在第二十九回中,是这样说宝黛的:“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作者说的是实情,但也道出了宝黛两人的艰难处境。我们在言说别的人、事、情时,都能有精准的语言来表达,为什么偏偏轮到表达爱情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而要来个以假达真的曲线救国呢?
如果我们再考虑到宝黛都是很会说话的人,都是看过了《西厢记》的人,那我们就会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我们的语言用起来是一个多么不趁手的工具。读了那么多讲爱情故事的书,却依然不能把自己的爱情表达个明明白白,这真有点儿“听了许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的味道。
宝黛在这方面,是多么可怜。做了那么多努力,到了门前了,却怎么也进不了门。
宝黛为什么努力了多少次,就是表达不出自己的爱情?这不能怪他们。他们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是巧妇,但可惜,我们民族语言的田野里,有的是小麦、大豆和高粱,可却连一粒米也没有啊。这粒米是什么?就是那表达爱的语言。
宝黛在这方面的努力和可怜,帮我们揭开了民族语言的底牌:这是一种缺“爱”的语言。
看清了我们民族语言的底牌,但宝黛依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然要去表达自己的爱情,要把自己的爱情说清楚。
困难如此巨大,几乎难以克服,但宝黛居然就做到了,做到了使用这种缺“爱”的语言来表达爱。巧妇难为无米炊。但这句话被宝黛改写了,他们愣是无米也为炊,而且“为”出来的“炊”是那么香,那么美。
语言是我们存在的世界。语言的边界在哪里,我们的世界就在哪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宝黛为我们开辟了新的世界。
这个新的世界来之不易,我们该好好珍惜。
这个新的世界还可以更广大,我们可以跟随宝黛的步伐,把这个世界开辟得更广大。
但在我们珍惜和继续开辟新世界的道路上,与宝黛一样,我们也面临着很多的困难。但是,我们所面临的困难,与宝黛所面临的困难相比,真的是九牛一毛。
面对几乎不可克服的困难,宝黛为我们开辟了新的世界。现在我们所面临的的那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自信,自信能珍惜住那个世界,自信能继续把那个世界开辟得更广阔。
宝黛无米也为炊。今天,我们的语言里,“爱”这粒米总算是有了。我们没有理由,不“为”出更香、更美的“炊”。
我们会有更香、更美的“炊”。如果我们做不到,就真的是有愧于宝黛了,宝黛也会大大地笑话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