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围裙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外婆的围裙里藏着一整个春天。
那天我回娘家给爸妈送东西,刚推开老宅的竹门,就看见外婆系着碎花围裙在院子里晾晒被子。阳光穿过槐树枝叶的缝隙,在她银白的发梢上跳跃,她正踮着脚把棉被搭在晾衣绳上,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片云。
"小心点,别闪着腰!"坐在藤椅上的外公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外婆回头冲他粲然一笑:"就你事儿多!"那瞬间,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他们刚结婚时的模样——外公是生产队的会计,总爱板着脸训人;外婆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我蹲在井边剥青豆,听见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外婆在往砂锅里添水,外公则坐在灶台边剥蒜,火苗映得他脸上的老年斑像星星般闪烁。"你轻点敲,把蒜瓣都砸烂了。"外婆嗔怪道,外公却故意把蒜瓣扔进铁盆里叮当作响。他们斗嘴的样子,和小时候我调皮时爸妈的互动一模一样。
"囡囡,来吃槐花糕。"外婆端着青瓷盘走出来,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我咬了一口糕,清甜的槐花香气在舌尖绽开,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总把第一块糕塞进外公嘴里,那时我还笑她偏心。外公慢悠悠地啜着茶:"你妈做的糕越来越硬了,牙都要硌掉了。"外婆立刻涨红了脸:"嫌弃就自己去做!"我却看见她转身时偷偷往外公的茶杯里多加了一勺蜂蜜。
暮色渐浓时,我帮外婆收拾碗筷。洗碗池边放着半篮没剥完的青豆,外婆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纸。那是1983年外公写的检讨书,因为偷偷把外婆的雪花膏抹在秃头上被她发现。二十年前外公中风后,这封信就成了外婆的护身符,每次喂他喝药时都要拿出来晃一晃:"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话!"
晚风送来阵阵槐花香,我看见外公颤巍巍地扶着墙走过来,手里攥着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照片边角已经泛黄,可他每天都会用绒布擦拭。"你看你,现在比年轻时还好看。"他努力把照片塞进外婆手里,自己却先红了眼眶。外婆嗔骂着"老不正经",手指却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临别时,外婆执意要送我,围裙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我摸出几颗她珍藏的奶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半生岁月里,她早把最好的爱都缝进了围裙的针脚里。那些藏在围裙口袋里的检讨书、老花镜、药瓶,还有永远温热的槐花糕,都是爱情最朴素的注脚。
此刻暮色中的老宅,像极了外公外婆的金婚纪念照。炊烟袅袅的厨房、吱呀作响的竹椅、晾晒在风中的蓝布围裙,都在诉说着最动人的誓言——原来真正的爱情,就是把柴米油盐过成诗,把岁岁年年写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