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去的列车 ——鹰厦铁路首行纪

                                                                南去的列车

                                                                ——鹰厦铁路首行纪

                                                                 原创丨作者:稻田

   回忆像一个粗孔的筛子,留下的都是大的块粒,掰开碾碎来才能唤醒过往的意蕴。鹰厦铁路,我的人生之初,都在崇山峻岭、河川峡谷的穿梭中聚散。

                                                           雪夜闷罐车

我在这条铁路线上密集地奔波了七个寒暑,直至调到厦门。不能忘记的是第一次的探亲之旅。

乘坐鹰厦列车,需要先转车。从住地到火车站要走十几里的乡野小路。隆冬的的早晨,天还黑着,吃了母亲做的早饭,提着行李,装着期盼,便融进黑夜里。

夜里的一场大雪将小路完全掩埋,就着雪地反射的微光,还可以看到曲折的轮廓,初次远行,也不懂得带手电,只能摸索着前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咕咕”的声响,伴着激动的心跳,倒也不觉得艰难。不知走了多久,抬头看见耀眼的灯光,知道车站已经到了。拾级而上,便登上了站台。这是一个支线的小站,但管着全县和一座亚洲核工业大矿的铁路客货运输,倒也是热闹的所在,站台上还留着未扫尽的残雪,铁轨在火车强光的照射下寒光凛冽,机车头不时发出“扑——哧——”的沉重声响,随即白色的雾气也升腾起来,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要坐的列车是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俗称“闷罐车”,平常是用来装运货物的,春运等运力负担重的时候,常用来替代客运。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带着滑轮的铁门“哗啦”一下拉开,剩下的就是“请君入瓮”了。车厢里没有座椅,也没有乘务员,迎接旅客的是墙壁上一个方形豁口处的蜡烛光,摇摇摆摆,忽明忽暗,像鬼火。因为是始发小站,乘客不多,上车后又迅速地消失在黑暗里,偌大的车厢显得很空荡。靠着车厢的铁壁坐下不久,只听得“轰嗵——”“咣当——”两声,列车猛地前后一震,便开动了。

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但马上就坐立不安起来,铁皮的车厢除了不停歇的刺耳震动声外,就是无尽的寒冷,特别是停站开门的时候,寒气像冲杀进来。想象亲人相见的场景早被冻化,只好起身来回地走动,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后来走动已经抵不住寒冷,便使劲地跺脚,忽然想起平日打篮球的动作来,便将空荡的车厢当作球场,奋力地做着投篮、过人和奔跑的动作,像模像样的。现在想来,真是趣味和酸楚皆有。

这是我,一个二十小伙初次远行的第一课,课题是:“昏暗与寒冷”。老天也真是慈善,似乎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子民都是可堪大任的,所以一无例外的都要降临艰苦的考验,赐予承担大任的机会。

                                                            释然的睡姿

跳下闷罐车的时候,才知天已经大亮,原来在没有车窗的车厢里,是不能清楚感知天色的变化的。

我没有在乡村里生活,但到了省会南昌,却有农民进城的感觉,这是那个时代,许多内陆三线企业员工子弟共同的人生体验。省会的车站人山人海,排队买票要几个小时,从只能伸进一只手臂的窗洞抓回车票,再挤到南去的列车前,已经狼狈不堪,但还有更艰难的上车过程。春运期间,旅客都带着许多的行李,行动更是不便,一些老江湖便弃门择窗,于是车门和车窗都成了入口,喊叫声和告别声,夹着火车进出站的汽笛声,让人产生一种空袭逃难的慌乱感。待从肉缝间挤到座位前坐下,发现座位和走廊全塞着高高低低的人,脚不能伸,身不能转,像被绑在座位上。在家里,父亲说我是“寸地王”,现在是真到了寸地,但为王的感觉是一点也没有了。

因有座位,相比站着的旅客,要庆幸和舒适得多,但后来就发现问题严重了。硬座的靠背是直角的,加上身体和腿脚不能动弹,不久便浑身酸痛起来,特别是到了半夜,睡意袭来的时候,几乎要抓狂,残酷的是必需挺着,因为你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想起还有漫长的路程,连设想的念头都不敢让它持续。

这时,车轮与铁轨接缝相触的“咕咚咚,咕咚咚”的声音显得更加无法忍受。人已近乎恍惚,而至于崩溃的时候,脚下有被触动的感觉,睁开朦胧的眼睛低头看去,立刻心跳加速,睡意也消失了,原来座位底下躺着一个人!人在极端的困境中,智慧也是超乎寻常的呀,前排座位的三个旅客不知是怎样想出这一“困境求生”的奇招的,一个人钻到座位底下,既扩大了座位的空间,又优化了座位的功能,更绝的是对面还腾出一人,横躺在两排座位间,腹部在中间悬空,相座的四人便以腹为桌,惬意地甩起扑克来。在我眼里,这就是整节车厢的贵宾座位了。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喜悦而毫不犹豫地照方抓药,身子一缩,滑入座底,放平酸痛的肢体,没有过渡就沉入到摇晃的迷梦之中去了。座位底下是我专属的空间,舒适的睡眠过程中偶有打扰,例如掉在脸上、刚咀嚼过的甘蔗渣等,但抬手抹去,并无大碍。

俗有饥不择食,其实人在睡意沉重的时候,只要有可能,也会困不择地的。那些在平日里用心维护的形象和尊严,在基本的生活都不能保证的情况下,是不堪一击的,更是没有价值的。我想起莫泊桑小说《项链》里那位高雅的玛蒂尔德太太来了,为了还债,她将自己变成了“乱挽着头发”, “大盆水洗地板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在困难面前,勇于务实、求变,何尝不是一种美德?如果还能做到苦中作乐,随遇而安,就更是值得赞赏。看来,我要感谢艰苦旅程给我的人生启迪了。

                                                        烟笼来舟站

在座位底下昏昏然不知睡了多少时辰,凌晨3、4点的时候在福建腹地的来舟车站中转。我不明白,有直达车,为什么买了中转票?或是春运编组改变,临时改为中转?这都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提上行李,下车。

站台被冬日的雾霭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细如粉尘的雨雾,大厅灯光昏暗,旅客们也都面显疲倦,在冬日的凌晨,或坐,或动,使大厅更显得阴沉。广播告知两小时后登车转乘。到处是黑压压的人,我便走出去。

人生地疏,恍惚间走到小镇的街上,只有少数的几间店面亮着灯,忽觉饥肠辘辘,才知10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便走进一家店面,案上的食盒里放着一些食物,原来是染了红色的猪肉,后来才知道,叫“赤烧”,但当时见了一阵反胃,心里纳闷,“福建人怎么吃生肉?”胡乱吃了一碗面条,见着赶早的菜农陆续挑着担子来了,扁担的嘎吱声在空荡的小巷里特别分明。天还黑着,也无目标,便转回候车的大厅。

广播里几次播放列车晚点的通知,心里愈加慌乱起来,看到一群穿着像囚服的老人蹲坐在另一进站口,似乎得了特许。便试着靠了上去,未想成了一段奇遇。交谈间得知,这是一些刑满释放人员,其中一位自称80多岁的老者至今还约略记得,他说自己50岁就进去了,其他几个当时还是年轻人,我挨个看去,也已老态,那位老者眼睑耷拉着,双手插在棉衣的袖子里,佝偻着上身,艰难地呼吸着。这时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终于可以登车了,一个穿军大衣的朝我走来,显然是带队的,和气地说道:“等下你跟在最后面,帮我照顾一下。”我意识到自己被编进了这个特殊的人群里,可以享受先行进站的待遇,心里一阵窃喜,欣然地接受了从天而降的使命。但待遇刚感受就被另一进口的人群冲散,使命也无从履行。我一边顾着自己挤车,一边念着那十几个老弱的人,“他们都上去了吗?”车厢像沙丁鱼罐头,根本不能动弹,火车开动不久,人群里传来慌张的议论:“听说那个老犯人昏倒了……”我心里一阵狂跳,随即悲悯便持久地占据了全身。“那个穿军大衣的人可知道?他可能也自顾不暇了吧?是那位与我讲话的老者吗?这样的困境,又如何抢救?”

车厢在列车的“咕咚咚”的声响中转入平静了,似乎刚才的那件事没有发生过。车厢里的人们或合目休息,或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列车像一只摇晃的船,载着大家,在春天即来的时候,驶向家的彼岸……

                                                                 别离归来间

  列车在崇山峻岭中蜿蜒前行。百无聊赖中,对面一位年轻母亲引起我的注意。

她刚上车,抱着孩子,又带着凌乱的行李,额头一缕头发垂挂在额前,晃动着,表情显得疲惫和烦乱。好心的同座帮她将行李塞到行李架上,她才坐下,接着又整理包裹孩子的包布,许久才安顿下来,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奶瓶,给孩子喂奶,孩子吸吮着奶嘴,她的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座前的小桌,似若有所思,又似茫无所想。许是邻座帮助过的原因,记得他们一句一停地交谈起来,才得知是一位军嫂,刚到部队探亲回来,要回到永安或什么地方的家里去。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竟生出“同病相怜”的沉重。分离,是人们都不愿意的,但分离却是许许多多的人们必需承受的痛楚。这位母亲或许是更为痛楚的,因为他的分离竟在万家团圆的春节,她要带着幼小的孩子与丈夫分离,且可能无法预知下次团圆的时间,因为她的丈夫是军人。那时候,《十五的月亮》正唱得火热,但在琐碎、实际的现实生活中,人们都能切实地感受到“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的自豪吗?。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至今我还记得她抱着孩子入睡的画面,孩子靠在她的臂膀里,她一手托着奶瓶,头靠在笔直的椅背上,面色黄涩,头颈不时滑向一边,又惊觉地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再恢复挺直的姿势。我不记得她们母子是在什么地方下车的,现在一定是也将分离当作回忆了吧?

奔驰的列车像一个流动的舞台,舞台上演出着人生的活剧,我竟然与老山前线的战士在火车上相遇了。这是一位性格活泼的战士,准确地说,是退伍兵,负伤从医院归来。他的脸颊和脖颈上有显眼的伤痕,像被火灼过,不知什么原因,就成为了交谈的话由。他十分健谈,绘声绘色地说起越南战场的事情来:“……炮弹烧着的树枝掉下来烫的……”附近的旅客都围了过来,好奇地听他讲述,“趴在弹坑里不能动,树枝烧着了掉下来,只能忍着,等炮火一停,再跳进前一个弹坑……”他一边笑着,一边讲着,黝黑的面庞上,一双灵动的眼睛炯炯有神,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死了很多人吧?”旅客们好奇地问道,“太多了,尤其是农村兵,没有经验,直起身体跳,立即就中弹了。”“害怕吗?”“根本不会去想,特别是看到同学和老乡牺牲了,都杀红了眼……”他忽然神情有些伤感,继续说道,“上海兵也死了不少,就一个骨灰盒送到家里,几百块抚恤金……”好奇的旅客也就不再问了。列车又转入“咕咚咚”的撞击声中。

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我在网上输入“反击战”三个关键词,屏幕上跳出,“1979年2月17日……中国、越南两国在中越边境……”我是1980年春节初乘鹰厦列车的,证明记忆没有差错,接着便生出许多的感喟来,军嫂独别军营,战士负伤归来,这如同刻意的安排,是要刻意地告诉走向团圆的旅客什么吗?这一别和一归,是在启发人们,在辽阔的大地上,悲欢离合其实是纵横关联的吗?

                                                               奔向大海

如果说,车厢内是生活的集合,那么车厢外就是生活的延展。坐长途列车,又疲惫无聊,只要有精力,我便长时间地看窗外的风景,也有无尽的发现和收获。

朝窗外看久了,发现700里鹰厦线,不断有隧道相迎,相处久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列车的撞击声忽然变得厚闷,就是又进隧道了,站在车厢的链接处就更清楚,随着光线的突然变暗,就有散着焦味的煤粒落在脸上,那是蒸汽机车烟囱冒出的煤渣受到隧道压迫的结果。

对乘车的旅客,隧道非但不可亲,反而反感,但知道了铁路的修筑历史,便亲切以外更生出崇敬。区区700里鹰厦铁路,大部分建在高山河谷之中,列车驶过江西的鹰潭,很快便被连绵的高山峻岭夹持,列车要越过武夷山脉,戴云山脉,以及相连的大大小小的山峰,必需开凿数量众多的隧道,涵渠,据统计,全线共有桥梁173座、涵渠1775座、隧道88座,在那个几乎靠镐挖肩扛的年代,主要用人力修筑这条铁路,可想其艰辛和震撼。8个师,1个独立团,加上12万民工,在闽赣荒僻的高山河谷中筑路的场面,会有多少感动?

据老兵回忆,鹰厦线上有一个叫“杨树排”的隧道,是用人名命名的,排长杨树,带着战士挖这条隧道,隧道轰然坍塌,全排都埋在了里面,都是二十几的小伙子。牺牲的人还有很多,限于特殊的条件,多数都就地掩埋了,令人感动的是,战友和工友们把他们埋在铁路沿线,并朝向铁路。坐在窗前,欣赏风景的旅客恐怕是不会想到这些的,而我心里却有模糊的感动,因为父亲也曾在这筑路的大军之中,至今,我还可以想见他带领战士,在终点站,厦门梧村车站席地而眠的场景。

列车基本没有离开过溪流,水转,车转,车转,水转,像深情牵手的情人。沿途并不都是秀丽的风光,闽西北很多的路段都显得十分的荒僻和贫穷,寂静的山峦,简陋的村舍,窄小的田地,火车呼啸而过,或停止让车的时候,时常可以看到铁路边孩子新奇的眼神,或者农民半立的身姿。荒僻和贫穷使他们不能更多地了解和感知外部的世界,但现在是应该有大的改变了。

列车过了华安车站以后,景况出现明显的变化。隧道已经稀少,大山不觉间已退去,天地变得开阔起来。逐渐地,植物也发生了变化,一簇簇的香蕉树愈来愈多了,印象最深的是大片的红色翘檐的民居,现出喜庆的闽南特色。行人和车辆也多了起来,尤其是人的神情,已经不同先前,更多地显出活泛。窗外的风景告诉大家,列车已经进入了富庶之域。溪流似乎还在相伴,后来知道,一路行来,富屯溪、沙溪、九龙江,先后共有三条溪流紧紧相随。不知什么时候,溪流悄然隐去了身影,估计已经汇入大海的怀抱里了吧。

窗外的地形越来越平缓,天空似乎也更加敞亮起来,忽然列车撞击的节奏变得密集,靠窗的旅客纷纷贴近窗口,大海的英姿浩浩荡荡地出现了:一条笔直的海堤像天桥,将海陆连接起来,大堤的两边是骄傲、欢快的海浪,不断地拥吻着海堤的石壁,海面上漂浮着起起伏伏的木船,并有巨大的轮船悠然缓行,尾部划出倒八字的浪迹。

记不清楚是什么乐曲了,似乎是《鼓浪屿之波》的深情旋律在车厢里流动起来,大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展几下腰肢,准备迎接团圆的到来。

掐指算来,距离那次难忘的鹰厦线首行,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回首乘车的过程,忽觉与人生路程何其相似,从懵懂到明白,从昏暗到明亮,从逼仄到开阔,从慌乱到从容;以及,自身的感动和他人给予的感动,都在这向南而去的列车之中!

谨以此纪念过往,并迎接一个新的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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