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球哥,一名神奇的历史老师。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专属尖子班的连廊里,第一次对他有所认知是从别人的口中。
没有与他打过照面,印象却极为深刻。闲时趴在栏杆晒太阳,便能远远望见人群中一颗高耸的光头,被映得油亮亮。这场景,论谁见了都忘不了。
也许他的外貌特征隐喻了他个人的不同寻常,即便是现在,我也时常对此深深不解:七八十年代生人,捱过饥贫,却长八尺有半;新世纪娃儿,好吃好喝,只得横向发展。若我母亲早日寻到他,也不必为身高之事乱投庸医。
高一时,经常能听闻他在课上摸出几个古汉字,细细剖析,途中再冷不丁抖些荤段子的轶事。彼时也不可能抽出时间跑去旁听,只能在远一旁静观他班上的几个学生,比奇妙的手势“加密谈话”,心里满是羡慕。
我拟定自己高考选科是物理、化学、技术,学业水平考试后便与历史再无纠葛,本不会与球哥有所联系,也没有机会听上一节别样的历史课。
可是生活总是美妙在各种小确幸里。
为了给竞赛腾出更多时间,挤压普通课程的学生面对学考深感压力,便自发组织起来请求老师“开小灶”。我厚脸皮混入他们,以非正式身份成为他的学生。
一日,讲到工业革命,谈及生产力突飞猛进,他举出例子,问我们:“两百年前,路上一百个人里,可能找不出一个穿袜子的;现在,你去大街上拉人,一百个人里有一个不穿袜子的吗?”
我指着他踩凉鞋的双脚:“这里。”
他还我一个白眼。
以我当时的调皮劲,课上基本学不到什么,不过我知道,某些东西在心里种下了。
不久迎来物理竞赛复赛。考场配合情场失利,学业与人际打组合拳,绷不住心态的我签下一纸休学申请。
休学期间,整理书架,翻出幼时收集的“鲁迅”。我盘坐在地,思考多年以来自己是否被“理科至上”蒙蔽。随手又拿起另一本翻开,是作文启蒙老师结课时赠予的,扉页上所签“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淡了些许墨迹。
我躺在床上,又读了几遍要离刺庆忌。返校后,我改修物理、地理、历史。
高二开学,得知球哥将任我的授课老师,极其激动喜悦,早早跑到走班课室,挑个了极佳的位置坐下。我带有一丝丝幻想,期待球哥能认出我来,不过也许是对外事过于波澜不惊,他走到台前,一副陌生模样。
第一节,照例讲一堂“类导学课”,他没带课本,等座位入齐,从粉笔盒里拣出一只较为完整的,在黑板上画出“卅”一样的图案,手从左指到右,以时间线索讲述考纲所有内容。
随后又从横向分岔处开始,由事件拓展至成因影响,转化维度进行表述。他以一句话开堂,也用同一句结尾:“历史,连起来一条线,提起来一大片。”
学习新内容的高二,用他的话来讲,我就是以“听茶话会”模式上课的。带着书过来,翻开到指定页码装装样子,课堂上听听笑笑,时不时喝口水,过分点,掩一下吃点零食,完全不动笔,怎样来的就怎样走。一副快乐学习、素质教育模样,丝毫没有紧张感。
我想,他是确切了解此事的,无意改变。他所有的选择都像是无心插柳,随缘无争,俨然一位洒脱大侠。而历经如此长时一线教育积淀,他仍然选择以欢脱氛围传授,是否包含了他的故意和抗争,我就不得而知了。
一年以来,能用于应对考试的,我啥都没学到。倒是拓展了些名人“精力旺盛”趣闻和几个甲骨文、建筑专业术语一类“务虚”知识。
以至于到了高三,他无可奈何地为我们敲响警钟,拿出历年高考卷和地区模拟卷样题,阐明死板化、记忆化趋势。
我也因为纸面成绩问题经常跑去请教他,本心是解决知识点问题,尔后或多或少拓展些历史背景。最后,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劝戒我:“你的老毛病就是太灵活,这本该是好事,可你要明白一张面对全省考生试卷的意义何在,别把试题想得太高深。”
他一面指责历年出卷人思维局限性,另一面又亲力亲为,自己研究搜集来的题目,校对参考答案时也会像我们一样怀疑人生,私下痛骂出题人。也许他有着改变教育现状的理想,面对大方向却也无能为力,想守自己教室这一块圣土,最后也只能被侵蚀殆尽。也许他想多传授些历史之美,却只能迫于教学进度照本宣科,逐字逐句念书搞本本主义。
他生于动荡年代,赶上文革却因过于年幼没有清晰记忆,一样就读于蕙中,高考失利。那篇零分作文将他送到意料外的学校修习不合理的专业。他对自身专业那样不满,甚至拒绝接受校长劝他考取教师资格证的提议,最后愣头青冷静下来,一路教书到了现在。
他是一类学生最真实的写照:以优异成绩进入蕙中却“失败”离场,心中有火,身外尽是无可奈何。
一日下午,球哥捱不过诸多学生反复询问,在课堂上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敏感事件:“那段时间,说白了,我们几个学生,只是抱着能多放几天假的心态,去闹腾闹腾玩而已。任何一个大规模的社会事件,都不可能是单方面势力作祟,一定不要带着二元论看待。”
课堂上极其安静,我们就像要发掘到秘宝那样集中,结尾时,大家都像寻到新物一般喜悦。只不过,次日他便被年级主任约谈,勒令回家停课反思一天。
做学生的,最期望不过是面对升学高压,能有老师站在他们一侧,而球哥就像生来与学生同在一般,毫无代沟隔阂。或者再进一步,球哥像是未曾从蕙中毕业的老顽童那样,永远年轻着,永远抗争着,永远思考着,永远矛盾着。
他总开玩笑说自己最担心患阿尔兹海默症,希望我们待他老时能替他擦擦口水。我们格外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更多是在他的教学中,在他的故事里,或多或少感受到自己的缩影。
我本无心记忆知识点,甚至可以算上抗拒。最后还是被分数胁迫,放弃自我,埋首刷题,每日背诵。即便如此,我历史首考成绩85分,二考成绩73分,取二者之高分,最后定格在85分。
放榜那几天会想,如果换个老师教授我历史,或是改修别的科目,最后的结果是否会不同。到后来,这个问题演化为,我是否愿意用一部分高考分数,去换得听一名优秀教师授课两年。
这个问题过于虚妄自大、不尊师道,说出来可能会贻笑大方。但我确实已有答案——我依旧会选择走上这条路。
因为方向,比努力更重要。我不想,兜兜转转许多年,才后悔曾经在分岔口转错了弯。
况且,历史没有假如。“背多分”的道理,谁都懂得。
我不知道这一番谬论传到球哥那边,他会做何想。可能依旧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毕竟这位貌似容易表露情绪想法的先生,已经是年过半百,跟随改革开放步伐见证翻天覆地的变化,经历过那样多命运弄人、身世浮沉。
他自己,便是“洒脱自在”“亦师亦友”的教科书。
见过五花八门的学生,还有一位比我们还不省心的儿子。再如何,都见怪不怪了。
球哥,近来可安好?
球哥,对我是否还有印象?
球哥,可还有被年纪主任约谈?
球哥,若有机会,我还是想做人文社科研究,或多或少推动些改变。
球哥,就像你说的,学历史就像一条不归路,走便就回不了头。或多或少,我也算得上被你坑蒙拐骗上来这条贼船。现在,以后也会有许多学生,因你传达之美和言辞魅力,投身文科学习。
所以就请你,像对待我那样,好好负起责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