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芙蓉镇的酉水码头,暮色像浸透了桐油的棉纸,沉甸甸地压在吊脚楼的飞檐上。更夫老周提着马灯转过街角时,正撞见皮影戏班主苏墨卿的女儿苏晚晴,抱着个漆黑的木匣子从码头石阶上下来。那匣子雕着缠枝莲纹,边角的铜包浆被摩挲得发亮,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晚晴姑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老周的烟杆在石板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苔上。
苏晚晴怀里的匣子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活物在里面扑腾。她慌忙把匣子往怀里紧了紧,鬓角的银饰叮当作响:“周伯,我爹说这箱皮影该晒晒太阳了。” 话音未落,就踩着绣花鞋匆匆往戏班方向去了,裙摆扫过墙角的蛛网,惊起一串碎银似的月光。
三天后,苏墨卿死在了自家戏楼的后台。
老周发现尸体时,正赶上头场雨。雨水顺着戏楼的雕花窗棂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的小溪。后台的木门从里面闩着,门闩是整根楠木削成的,死死卡在门臼里。老周砸开门时,苏墨卿趴在描金的皮影架子上,后背插着柄唱戏用的青铜匕首,鲜血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皮影染得愈发浓艳。
最古怪的是那满墙的皮影。关羽的绿袍沾着血污,穆桂英的翎子断了半截,还有个没完工的钟馗像,眼珠子用朱砂点得鲜红,正对着尸体的方向。整个后台像被人精心布置过,所有皮影的影子都在墙上扭曲成挣扎的姿态,而那只雕花木匣子,正敞着口躺在苏墨卿脚边,里面空空如也。
县太爷王敬之带着衙役赶到时,雨已经停了。他捻着山羊胡绕着尸体转了三圈,眉头拧成个疙瘩:“门窗从内锁死,凶器是死者常用的匕首,这分明是自杀。”
“大人请看。” 老周蹲下身,用烟杆挑起苏墨卿的袖口,“死者指甲缝里有金粉,可这匕首上干干净净。而且您看那门闩,” 他伸手推了推门,“楠木浸了雨水会膨胀,从里面闩上易如反掌,可要从外面做手脚……”
话没说完,苏晚晴突然抱着那只木匣子哭倒在门槛上:“爹啊!您怎么就想不开了!那祖传的皮影您不是看得比命还重吗?” 她哭得浑身发抖,怀里的匣子又轻微地动了一下。
王敬之正要发问,忽闻堂外传来马蹄声。原来是省府派来的特派员沈砚秋,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手里拎着个黄铜望远镜,镜片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听说苏班主藏着半张藏宝图?” 沈砚秋径直走到木匣前,用手帕擦了擦匣底,“这缠枝莲纹,是前清内务府的样式。”
老周注意到,沈砚秋擦过的地方,隐约露出个 “乾” 字。
当晚,老周蹲在戏楼横梁上,借着月光数着瓦当。他打更三十年,见过的蹊跷事能装满一船,可从没见过自杀的人会把门窗封得如此严实 —— 连窗棂缝隙都用棉纸糊死了,就像生怕什么东西跑出去。
三更梆子刚敲过,后台突然传来窸窣声。老周屏住呼吸,看见沈砚秋举着马灯走进来,手里拿着根细铁丝,正往那楠木门闩的缝隙里探。铁丝搅动的瞬间,老周忽然明白过来:潮湿的楠木门闩遇热会收缩,只要从外面用铁丝勾住门闩末端的凹槽,再点燃窗台上的油灯,热气就能让门闩慢慢滑进门臼。
“周老爹躲在上面不累吗?” 沈砚秋突然转身,望远镜对准了横梁,“苏班主死的那天夜里,你是不是也在这儿?”
老周翻身跳下横梁,烟杆在掌心转了个圈:“特派员三更半夜撬人房门,就为了找那半张藏宝图?” 他往油灯里添了勺灯油,火光猛地窜起,照亮了墙上钟馗皮影的眼睛 —— 那双眼珠竟是用鸽血红宝石镶嵌的。
沈砚秋的脸色变了变:“十年前,苏墨卿在京城琉璃厂,用三百两黄金收了幅《洛神赋》皮影,据说里面藏着和珅藏宝洞的线索。半年前有人看见他在码头交易,对方是湘西军阀张宗棠的副官。”
这时,后台的板壁突然 “吱呀” 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抓挠。老周抡起烟杆砸过去,木板应声裂开个洞,一只通体雪白的黄鼠狼从洞里窜出来,直扑沈砚秋的脸。
“这戏班养着黄大仙?” 沈砚秋拔刀的瞬间,黄鼠狼已经钻进了那只雕花木匣。苏晚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的油灯突然泼洒出来,火苗瞬间舔上了挂在墙上的皮影。
“爹!您藏的东西我给您带来了!” 苏晚晴凄厉地喊着,往火里扔了把松香,浓烟中那些燃烧的皮影仿佛活了过来,关羽的绿袍化作火龙,穆桂英的翎子成了火尾,在烟雾里盘旋起舞。
老周突然想起苏墨卿年轻时的传闻 —— 他祖上是和珅府上的皮影匠人,当年抄家时藏了半幅藏宝图在皮影里。而张宗棠最近正在湘西搜刮财宝,苏墨卿的死恐怕与此有关。
火光中,沈砚秋突然抓住苏晚晴的手腕:“你爹根本不是自杀!他是被人用迷香迷晕后杀死的,那些棉纸是为了防止迷香外泄。” 他扯开苏晚晴的衣袖,露出三道抓痕,“这是黄鼠狼抓的吧?你把它藏在匣子里,就是为了让它在你爹‘自杀’后,带着某样东西从板壁的洞里逃走。”
苏晚晴突然不哭了,她从发髻里抽出根银簪,对着自己的脖子:“那半张藏宝图我已经烧了!我爹说绝不能让那些军阀得到它!”
“你烧的只是仿品。” 老周突然开口,用烟杆指向燃烧的皮影堆,“苏班主早把真图刻在了钟馗皮影的竹骨上,那些红宝石眼睛,其实是标记藏宝地点的坐标。” 他捡起块没烧透的竹片,上面果然有细密的刻痕。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马蹄声。张宗棠的副官带着一队兵丁闯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人。“沈特派员,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副官狞笑着,“把藏宝图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沈砚秋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我是中央特派员,奉命调查张宗棠私藏军火案。苏班主发现了他的军火库,才被灭口。” 他扬手将小册子扔给副官,“这是军火库的位置,你敢不敢跟我去看看?”
副官脸色大变,举枪就要射击,却见老周猛地将烟杆掷出,正中他的手腕。混乱中,那只黄鼠狼突然从木匣里窜出,叼起地上的钟馗皮影残骸,钻进了板壁的洞里。
当官兵们追着黄鼠狼钻进后山的溶洞时,老周才发现沈砚秋的中山装内衬,绣着和苏墨卿匣底一样的缠枝莲纹。“您是……”
“我外祖父是苏班主的师兄。” 沈砚秋望着溶洞的方向,“当年那幅《洛神赋》皮影,本是一对。” 他从口袋里掏出半块玉佩,与老周捡到的竹片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 “乾” 字。
三天后,张宗棠的军火库被查封,而那只黄鼠狼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说它带着藏宝图跑进了湘西的十万大山,也有人说它其实是苏墨卿养的灵物,早已带着主人的魂魄归了天地。
苏晚晴后来开了家小小的皮影铺,专卖些寻常的花鸟鱼虫图案。老周每天打更经过时,总能看见她在灯下刻着什么,窗纸上的影子时而化作关羽,时而变作穆桂英,在月光里无声地演着未完的戏。
而那只雕花木匣,被老周埋在了酉水码头的老槐树下。每年清明,总会有人在树下放一束白菊,花瓣上沾着淡淡的松香,就像那年燃烧的皮影,在时光里静静散发着余温。(2025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