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我不认识,李斯我没见过,荀子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是这位韩非子的书我还真读过。
不仅我读过,秦王也读过,读完就去打韩国,兵临城下,不要割地、不要纳贡、就要这个韩非子。
韩王就忙不迭地把他的这位王叔送到咸阳了。
之后的事情按姚廷尉的说法,是韩非在秦国上蹿下跳,极力鼓吹伐赵,目的是保存韩国;还极力污蔑他,目的是停止秦在六国内的贿赂和刺杀。
虽然我严重怀疑,这件事从姚贾嘴里说出来还剩多少可信度,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要是一言不发一计不出,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像尉缭那样被束之高阁,但是他既然被投进了云阳监狱,那肯定还是说了些不该说的、做了些不该做的。
我喜欢他的文章,但我不喜欢他这个人,更不关心李斯见他是叙旧还是谋害。
我关心的是,是谁指使县吏上请罪书,是谁把矛头指向李斯。
这件事在当时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分封派显然低估了陛下对李斯的信重。
县吏因为仓促定案造成疏失,本应处死,因自首降罪一等,改为终身监禁。
我很愿意从这位替罪羊那里套点情报出来,但是案子刚结,李斯又很快被拜为丞相,都不是好的时机,就下令秋决之后再去查探。
谁知这人着实是个痴子,一问三不知,说他压根就不认识韩非,十几年前他还没来云阳狱呢。
我派人查了他以前的文书校对,连笔迹都和那封请罪书不同。也不知道是哪个上司或者同僚看他不顺眼,把请罪书的署名落在他头上,也是够损。
“说来好笑,那人着实是个书呆子,都身在狱中了,听说天下同文改了小篆,还求我给他带进几本字帖呢。”
“哦?”我来了兴趣,“他大篆写得怎么样?”
“属下看了他之前的那些文书,字写的是真好,都说痴人必有痴才,果然不假。”
我低头想了想:“你去告诉他,字帖是不可能带进去,但是他想练小篆,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你去让哥哥上疏一封,就说,每月新颁的律令太多,县吏们苦于抄写,不如让牢狱里那些识字的囚犯一并抄写,抄写有功者,可以在每年的农忙时获释二十天,归家耕种。”
我看着那个属下把我的话记下来,接着道:“一来可以减轻县吏的负担,二来可以鼓励百姓学习小篆,三来有利于稳定农桑,也能昭示出陛下的宽仁。”
“他不是喜欢练字吗?我就让他天天练,还让他每年都可以和家人团聚一次。作为报酬,他以前的字和他收藏的字帖,有多少我全要了。”
本来以为能得到点朝廷的情报,结果收获了一堆字帖,哥哥的上疏受到了表彰,很快就实行了,这种惠而不费的法子朝廷最是喜欢。
我依旧是大小篆兼练,每天看书,不久就到了正月,陛下寿宴。
这是陛下的四十大寿,也是大酺之后的第一次盛宴。
季丘和栾瑾只是普通宫女,不能到此;阿姻虽然身份够格,也告病未往。
她当然不是真病,而是我觉得我在扶苏身边太过惹眼,她既告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我去郑妃身边侍奉。扶苏孝心,自然更不会说什么。
于是寿宴当日,我侍立在郑妃身侧,元蘅入席稍晚,过来请安时显是看见了我,却默不作声。
姜汤的事情我已查明是栾瑾所为,但季丘不解为什么要避着元蘅。
我解释道:“姜汤的事情是元长使直接布置给膳房的,我也把经手的人都摸清了,元蘅如果不刻意放水,栾瑾有机会下毒?”
栾瑾似懂非懂,我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跟元姐姐关系好,我若是说她的坏话,只怕我也变成坏人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地看。但是如果你不想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最好听我的话,离她远一点。”
这会儿季丘在干什么?大概在跟阿姻学刺绣吧,我让她背的书,肯定早就搁下了。
我把思绪拉回宴席上,羋灵的节目是第三个出场,她是典型的楚女,能歌善舞,纤腰一握,一首祝颂圣明的《天保》也被她舞出了几分波折婉转。
舞台绘鼓纹、云纹,侧设编钟,高台架鼓一层一层向外展开,整个舞台从高阶上俯视如一整朵灵芝,又如万顷莲叶,舞袖翻飞如波澜,簇拥着中间一朵缓缓盛开的金莲。
男舞恢宏,蓑衣悬金铃,于高台上踏鼓而行;
女舞婀娜,广袖动编钟,于舞台上穿旋而过。
唯有中间一人,立于莲台之上,如众星捧月,折腰舞曼妙,清歌韵管弦。其他人也和着她的歌声轻轻吟唱:
“天命贯女兮永固,福禄宣兮何庶。
海内归秦兮戬穀,扫六合兮八荒。
江水奔流兮方至,山绵延兮不绝。
神明尚飨兮降恩泽,朝野感怀兮颂德。
功过五帝兮盖三皇,吾王万寿兮无疆。
日升月恒兮忽相望,松柏丰茂兮寿南山。”
一时高台、舞台、莲台群舞并起,蓑声铃声踏鼓声,琴声歌声编钟声,目不暇接,耳不暇闻。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会看见徐芾,他会听到我们一起改的这句诗被谱成了歌,在陛下的宴席上被演奏了出来。
我的目光看过每一个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看歌舞,没有人像我一样在寻找。
一曲终了,满座抚掌称绝。
这首歌太应景,又是“扫六合”,又是“寿无疆”。既合了初定天下的时事,又合了寿宴的主题。其他节目纵然摆出、画出、变出个“吾皇万岁”云云,在切题方面也是略逊一筹的。
我是风家的少主,我知道怎样让一个人从万花丛中脱颖而出,知道什么样的舞能让人眼花缭乱,也知道什么样的装束适合配什么样的舞蹈。至于男舞部分,因为风家不曾养男闾,所以我是取祭祀巫舞,这一点阴阳家和出身巫族的风氏不输任何人。
我不会跳舞,更不会排舞,我只需要提出我对舞台布置、服饰乐器、队形变化上的构想,然后每次提出修改意见。
莲台是用墨家机关术制成,底座六尺,花台六尺,可以缓缓开放到十分之六的位置,花瓣上层再微微下垂到十分之四的位置,中间的藕台则缓缓上升十二寸。
高台数十座,十二寸至十二尺不等,各架一面十二寸厚的鼓。所有数字都是六的倍数,正是阴阳家水德的序数。
当然,羋灵确实极其出众,金枝玉叶,邈然绝俗。秦宫的舞者也训练有素,不让齐宫。
伎乐坊的主管得意地禀报他在舞台设计上出了多少力,当然,他除了审批舞台预算,又做了一回监工,也没干什么别的,不过是把下属的功劳全盘归于自己。
羋灵和我都是默默含笑,我想起要是换了子鸢在这里,说不定当场就吵起来了,这孩子就是较真。我之前跟元蘅说,我出山之时,即是子鸢出头之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