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高原属于干旱地区,十年九旱,广种薄收,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庄稼,到了秋天收割上场,一过秤,一亩地打个几十斤粮,给国家交过公粮,留下籽种,轮到社员头上分不到多少。每个人每月的口粮不足二十三斤,早饭多数人家都是小米稀饭,加一点棉蓬籽炒面(野草籽)。午饭就是糠面掺一点玉米面,蒸出的糠面窝窝。隔三岔五能吃上一顿黄米干饭,都香的不得了。晚饭只有一碗照见人影子的清米汤,加上几筷子腌酸菜和调苦菜,一搅和在米汤内就能稠一点。到了晚上,睡觉前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孩吊在奶上没奶吃,哭的不睡觉。加上无有油水,每天清汤灌大肚,越吃肚子越空。就这些吞糠咽菜的粗糙食物也不能满足供应,有时候能吃上一点青菜就算营养的了。社员们常年吃不饱,饿着肚子,遇上干旱年,粮食更少,农民的希望和诉求就是盼望能有一天吃饱肚子。
那时驻队干部搞社教工作,常年蹲点在农村,这些驻村干部被派到每家每户,轮流吃饭。村民们尽量给他们做一点像样的饭,就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那宝贵的细粮,都给干部们做上玉米面掺荞面,兑上一点榆树皮面,熬点肉臊子汤。家里的小孩们就眼馋的两眼眼瞅着,驻村干部看不下去了,就给孩子喂上一大口,孩子就高兴的跑门外玩去了。到了秋天,每家淹一缸酸白菜,就是大半年的就饭菜,再和洋芋烩在一起吃。
经济收入更不能提,农民就以工分为主,一个壮劳力,一天能挣十分工,妇女一天挣八分,半大小孩子一天记四到五分。这些工分与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可以用工分换粮食和钱。可以说农民的生活全都靠这些工分维持。好多社员从年头干到年尾,到了分红那天,比如家里有两三个壮劳力的能分几十元钱,大部分的农民,因孩子多,劳力少,都是超支户,倒欠生产队的粮钱几十元。这些人长年无有个来钱路,甚至连打点灯煤油和买盐的钱都拿不出来。到了冬天,天冷风头高,婆姨女子们成天在山上劳动,他们的手和脸常常冻得像麻雀蛋似的,手上的裂子开的多长,痛的不敢沾水锅。可她们拿不出一毛钱来买一小盒海贝克擦手油。一个劳力一天挣十分工,而这十分工分还算不到两毛钱。可想而知,农民当时的生活是何等的艰苦。农民们的盼望就是哪一天能吃饱饭,光景好转了,娶个婆姨,能生个儿子,这就是他们的愿望。
在吃水方面也困难,旧时候全村的人两口井,一口在村庄坡洼下边,另一口井在杨青河对面的石崖下边。下边我讲个真实的故事,解放战争时,红白两家拉锯战打的兵荒马乱,百姓吓得四处躲藏。在窨子里藏了三天的父亲,带了妻儿老小在天黑都赶回家。第二天东方刚发亮,父亲挑了两只木桶,下到坡洼的井上去挑水。因天蒙蒙亮,看得不太清楚,他挑着水桶来到井边。远望见井口上黑乎乎的好像立着个什么东西。当他走近细一看,吓得妈哟一声连退几步。原来井口上倒立着一个人,颠倒了栽在井里,两腿朝天,人已冻成黑棒。他撇下水桶,将人拉出来时,天已经亮了,仔细一辨认,原来是一个红军战士。见他头戴五星帽,身穿灰色军装,乡亲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个个泪流满面。
这位小红军被张廷芝手下的土匪抓住了,将人活活的填在井内,用黄土给填死了。村民们恨透了张廷芝,这个吃人魔,多少革命战士命丧在他手里。村民们将这位红军战士埋在村子西边的拐沟山坡上,从此,这口井就被填了,全村人只有河对面的石崖下的那口用石头凿打下的水井。到了夏季的暴雨季,老庄稼人有句土语叫伏天里洼沟水不干。一到伏天,三天两头发洪水,遇到洪水后,井就被漫淹了,河里的水泥浆一样。无奈的村民们只能将泥浆水担回去,澄上大半天才能凑合的做饭用。
另外,村人们做饭用的柴火特别困难,山上的黄土地很贫瘠,树很少,即便有一些硬邦邦的酸枣刺,还都长在半崖上,那些后生们有爬到山崖边上,冒着生命危险去砍那种灌木。这种柴耐烧,不需要太多就能把一锅饭做熟了,可是这种柴实在太少了,只有半崖上才能生长着。一般的人家大人娃娃上山拾柴火,只能用镢头掏上一些山坡上长的黄蒿子和茅草等。妇女和娃娃们上山拾柴,多数都是捡拾山坡上凉干的牛粪和驴马粪,提回去当柴烧。每年冬季,打完的糜草、谷草、玉米秆等,这些植物都是用来喂牲口的草料,人们就只能将五谷杂粮的根挖回去当柴烧。赶上雨季,十天半月连阴雨,山上的柴火都是湿的,打回来了也晾不干,没办法烧,人们就吃不上饭,饿肚子。
在煮饭的柴火十分缺乏,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人们被迫每年到洪水暴发时,杨青河三天两头发洪水,洪水一下来有几丈高,满满一河涌下来。暴雨河水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河中央漂着一层厚厚的河柴,其中还有冲下来的大木柴圪瘩。每当听到山洪声,村里的男人婆姨们肩上扛着捞河柴的用具(捞斗子),妇女们提着倒柴的筐子,你争我抢的来到河边的旋水湾子处,挽起裤腿,进入河水里捞河沫柴。男人们都会挥动一柄两三米长的捞斗子,用些手段去打捞河中央推下来的黑乎乎的河沫柴。他们个个冒着生命危险,在洪水中打捞从山沟里冲下来的柴,往河畔上甩。有时候,后川的暴雨越来越大,山洪跟着长,男人们捞下的柴火,重又被山洪给卷走了。
在山洪和大暴雨的声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救命。人们一看,原来是前边村头的宗世虎的婆姨,在男人身后往岸上倒河沫柴。中间受到山洪的突然冲击,人被打下水中,只听那女人声都直了,直喊救命。宗世虎提起捞斗子连哭带喊,全村的人跟在后面顺着河水追。有人很快给那女人搭过长杆子救她,可那媳妇被洪水呛的乱了方寸,别人看见她几次都没抓住杆子。洪水像断了缰的野马一样向前冲着,过了一个石嘴子山,几个大浪翻滚,人就不见了。村民们一直追了十几华里路,洪水入了洛河,整个洛河山洪无边无际,上哪去找人呢。可怜的女人被无情的山洪冲走了,给男人和公婆留下了五个娃娃,最小的儿子才刚满两个月。
宗世虎婆姨名叫张玉花,这一年只有虚龄39岁,就被无情的山洪夺走了年轻的生命。她待人厚道,和人宽,她的不幸的遭遇,给乡邻们留下好多的念头。
60年代初,陕北偏僻山区的老农们都比较守旧,尤其是老年人对我国几千年封建社会长期宣扬的儒家三纲五常(君为臣钢,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看得重。在乡村,男人再没本事也被称为掌柜的,家里大事小事,有老人的老人主事,分家另立门户的都由男人主事。当时流传着几句顺口溜,说婆姨当家驴耕地,娃娃做活球出气。陕北的男人大男子汉主义特别严重,大事小事男人一竿子插到底,女人无权干涉。男人从来不进厨房,若有人看见谁家男人进了厨房,洗锅刷碗,村民们互相议论,指指点点,笑话他没出息。
陕北的女人比较苦,白天和男人同工同酬,上山劳动,中途休息时还要跑回去给小孩子喂奶。中午收工回家后,她们还要背上孩子做饭,没有好柴火,女人们一边拉风箱,一边做饭,锅台一把,灶火一把,好不容易将饭做好端上炕,双手递给老人和男人。有老人的媳妇从来不敢上炕吃饭。媳妇的吃饭位置,就是厨房的灶火屹崂。媳妇们坐在灶火屹崂给怀里的孩子喂饭,孩子喂饱了,自己才开始吃。那时候粮食紧缺,每顿饭都做的定量,剩下多少吃多少。饭少了,就夹上几筷子腌下的酸菜,冲上一碗菜汤也就顶一顿饭。饭后洗锅刷碗,喂猪鸡狗,打扫灶房,一切完毕了,出工的铃声敲响了,忙忙乎乎给孩子喂点奶,将娃交给老人就又出工了。
出门时,妇女们一个个肩扛锄头,手提粪筐,爬坡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边走边拾粪,捡柴。到地头了,柴火筐子也快拾满了。大家聚集在一起,手握锄头一溜排开,按垄的顺序,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队长前边领头,这时平时爱拉闲话的几个婆姨,顿时就打开了闲话匣子,开始啦她们的家常话。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队长听的不耐烦了,就大声说,大家在干活时尽量少说话,一心不可二用,说的话多了,会影响锄地的质量。我们庄稼人,以农为生,所以一定要把好质量关,以锄草为中心,决不能麻麻糊糊,不当一回事。三心二意,这样务不好庄稼的。我们锄地是给禾苗松土,增加水分。俗话说得好,锄头自带三分水,多锄过的禾苗长势就旺盛。你如果功苦下不到,哄了地皮,地就会哄你的肚皮。队长的一席话说得在理,因此,大家都聚精会神,就听见唰唰的锄草声。
火红的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大地,同样烤着人们的脊背。农人们头戴草帽,身穿汗衫,个个汗流浃背,也顾不上去擦一把汗。这时,让我深深体会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的含意。庄稼人就这样整天爬山上洼劳动,东山的日头往西山上背哩,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忙活着。越是穷的地方农话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锄捞庄稼。秋天收玉米、高粱、谷子,相随着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搞基建,总不得闲。到了秋收完毕,将庄稼背上场,用链架打下,将分下的糜谷一口袋一口袋背回家,倒在热炕上。炕洞填上柴火烧热,往干了烘烤。湿糜谷的湿热气,人睡在上面蒸的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三四天才能烘干一百来斤的糜谷,烘干后才能上石碾子去碾成米。
碾米时,妇女们鸡叫头遍,就扛上糜子口袋来到碾道,套上毛驴用石碾子来碾米。毛驴一圈一圈拉上碾子转,妇女们还得用笤帚往里扫,一边扫一边还要用簸箕在一边簸皮和碾下的糜糠。寒冬的夜晚,寒风刺骨,冻得人浑身打颤,手脚麻木,捏不住簸箕。冻极了,只好笼上一堆火,在火光的照耀下进行。一百来斤糜子从鸡叫碾到半前晌,才能完成。一个冬天要碾好多次才能完成公粮任务。
就拿推磨来说也很辛苦。农村的房子紧缺,碾子和磨都设在外边的露天地。遇到风雨天无法使用,加上毛驴也缺少。当时好一点生产队只有十头八头毛驴,三四户人家才能分到一头临时用的毛驴,来推磨碾米,串亲戚,上县城治病,赶交流会等。遇到春秋两季农活忙了,就排不上牲口用了。春天毛驴往山地上用黑毛口袋驮粪,秋冬送公粮,毛驴抽不开就得人抱磨棍推磨,推上几十圈,还要用笤帚扫,用锣面的锣子一遍遍地锣推下的面,半晌也磨不下二十斤面。碾磨的营生费时费力,太劳人了。妇女们三天两头要干这些事,因此古老的推磨碾米活一直操劳着当地的妇女们。
以上这些都是当时农民的现实生活本身,只有在农村山区生活的人,才能亲身体验和经历这样的艰难,养尊处优的人永远都不会了解。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农村生活的最基本内容。包括吃饭、烧柴、做饭、照明等等。在城里虽然当时的生活不像现在这么富裕和方便,但起码不用为最基本的生活过于发愁。吃水多数用的自来水,没有自来水的院子里也有水井,做饭用煤,吃粮粮库去打现成的粮食。国家每月还发给他们几十元工资,虽然生活不是多么的富裕,但比农村的老百姓要强得多少倍。农村的千难万难,就是当时的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啊!只有深入农村,才能看到这个情况,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回到村子,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种种生活经历,让我们这些返乡青年读懂了生活这部大书,读懂了中国农村这部大书。这部大书上虽然没有文字,却比有字的书要深刻得多,对我的人生有着深刻影响和启迪。人只有深入农村,亲自感受和体验过那些苦难岁月的人,才能感悟和明白里边的好多道理。这段贫困的生活经历,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使我终生难忘。虽然每个人具体情况不同,但我相信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会对此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