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
北荒是我见过的人心最极端的世界——男人女人的眼中透着淡漠,没有光芒,亦没有希望,却沉迷于角斗场的腥风血雨。
弥漫在北荒的空气热浪压得我喘不过气,一路上走得歪歪扭扭,竟撞到径直走来的一个身板。
“哎哟……”我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有些愠怒地想要把我近几日来在北荒的不满发泄出来,抬眸间粗鲁的话却说不出口——因为后冲的力量将他整个人都栽倒在地,墨发凌乱地散落在肩,红衣款款,白色的内领松开,好生狼狈。那人把头埋得很低,分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右眼用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着,我自认为本人已经身板瘦小,却不知道还有我能够撞翻的人。
我走过去不情愿地想拉地上之人,须臾间的仰头,从脚间向上蔓延如浪涛般的凉意——那是一张精致却透着无尽危险的男子的面容,他的黑眸宛如深不见底的虚空,似乎要把我吞噬了去,薄唇轻抿,寒意不言而喻。
我只是一介说书人,求生也是我的本能。
“你可有撞伤?”
而如今,开口询问的人却是他,我有些好笑,原来刚才嗅到的危险气息只是我的幻觉罢了,松了口气,我弯下腰伸出手道:“倒地的人可不是我。”
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伸出纤长的手放入我的手中,红衣划过空气,在我清楚嗅到血腥味之前便已经注意到了他手臂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
从我进入北荒开始,这触目惊心的伤痕早己经成了家常便饭了,大家都是角斗场的牺牲品,被主家当作牲畜一样关押虐待,或者说这些角斗场的可怜的人们活得连牲畜都不如,他们代表主家去决斗,去杀戮,去搏得看戏人的赏钱,用尽心血学会怎么做一个工具,他们这类人叫作——斗兽。
他太瘦小,我生怕他风一吹便倒了,那些角斗场的人有些蹲下来都比他站着高大。他握住我的手,手上力道没有,身体却沉重,我不得双手一起向后仰身借力将他拉起来。
“我没有名字。”热风吹过,他慵懒地开口道,眼中空无一人。
我一边探头寻路过的客栈,一边道:“我也没有名字,你就叫我说书人吧。”
“那你也可以叫我斗兽。”
闻言,我盯着他无光的左眸,摇头道:“无名比斗兽好听,你得先把自己当人看待。”
恍惚间我看到他僵硬的面容有些松动。
“你这身红衣是被染红的吗?”
“是。”
“……一定很痛苦吧。”
“染料染红的。”
若不是看他满身伤痕,我早一掌拍在他背上了,他回答得很自然,身上散发的对世界的陌生与他的年龄不合。也是,在这比黑暗更甚的北荒怎么可能有希望。
我带他去客栈的路上,他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走在我身后,我停下转身,他也停下,我向他的方向走去,他便朝斜后方移动,路上来来往往之人皆以为我是他的主家。
“我要和你并肩走。”我道。
他看着我,有些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一步步向他走去,直到我的肩靠着他的肩。
“并……肩走。”他喃喃自语道,声音却轻柔地让我心疼。
将他带到客栈,我笨拙地帮他处理了伤口,捻了些从溯风之地带来的药在他伤口,或许我也一个人孤独久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也很无措,沉默良久才问一句:疼吗?
他面若冰霜,喉间一震,声音便如流水般温柔道:“皮肤被撕开的时候比现在疼。”
“你那么瘦弱,指不定哪天就倒下了,你要是真在角斗场倒下,可就没人会拉你起来了。”
“从来都是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涂好药膏,我将药瓶放在桌前,拿出折扇造作地摇了几下,扇出的风都闷热得很。
他看着我摇着扇子,又看看桌上的药瓶,一副“居然有人会对我那么好”的表情。
我刚要开口说几句说书人的段子,他猛地站起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将桌子抵得前推几尺,桌沿直撞在我胸口。
“我回去了。”
我捂着胸口心里直叫疼,朝他摆摆手示意随他去,我觉得我似乎和北荒的人无法好好相处。
红衣男子走了以后,我便躺下小憩,这一睡竟从日照高堂到了月洒窗栏。饥饿让我加快着衣的速度,此时此景,一人独赏月色只差一桟酒作陪。
我下楼出了客栈,一阵若隐若现的艾草味在空气间弥漫,寻着气味,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若非不是他怀抱的双臂间的伤痕,我真的不会将眼前这墨发三千、面容皎好的少年同早上披头散发的人联系在一起。同样的红衣,少了浓郁的血腥味,多了份艾草的清苦味。
“你怎么在这?”我道。
“……等你。”良久,他言。
“等我作甚,”讲完这话我便嫌弃自己好似女子般造作起来了,便改口道:“我肚子有些饿了,有什么事到那儿坐着说。”
北荒的酒馆很安静,纵然座无虚席,每个人却是神情肃然,这些酒是不能沸腾他们的血液的,正好比嗜血的人永远不知食物的滋味。
“哎,你听说了吗,今天杜家的斗兽残忍的模样。”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宁静,瞬间空气如毒气般席卷而来,每个人脸上泛着红光,眼中激情昂扬,都纷纷点头应和。
我身边的一桌人中一个女人立马接话道:“就像是不会死一样,明明被打成那样了,还一直爬起来,真真是用毅力耗干了对手。”
“你别说那斗兽,如果他前些日子没有受伤,今天根本不用花那么多的精力。”
“五日后就是这杜家斗兽和去年最强斗兽的绝杀了,到时候可要把我全部家产押出来。”
“你个败家娘们儿!”
大家围坐着哄堂大笑,红衣男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自从他洗去脸上的血迹,将长发打理地柔柔顺顺之后便不再低着头,而是直直看着我,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却独独看不到他黑眸中的光。
我大口大口喝着粥,他的手上和脸上又添了几道深红色的伤,才几个时辰没见又成了这样。
抱着一壶酒,我起身向门外走去,他也反应敏捷地随我一起出了门,顺着小巷子,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如琥珀般的湖泊,四周皆是密密竹林,月亮从海底浮出,随着波纹时而散开,时而聚拢。
“今天为什么爬起来?如果不爬起来就不会受伤了。”开门见山,我背对着这个人人口中的“杜家斗兽”道。
“如果我不爬起来就会死,如果我爬起来,对手总会死。”他回答得毫不含糊,让我无法接话,只是把酒封揭开,醍醐灌顶。清冷的酒顺着我的嘴角流向脖颈,引得我一阵凉意,然而比起刚才的画面,现在的这点凉不算什么。
我把酒递给他,他很爽快地接下酒壶也小饮了几口,我不知道行为轻柔的他在角斗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眼中的灵魂,我曾经也有。”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问我道:“现在的我,像不像人?”
原来他将自己打理得如此干净只是为了向我确定这件事情,我道:“你的生活在别人看来连畜生都不如,但对你来说它终究还是生活,这就够了。不存在像不像,你就是人,一个为了生活不断爬起来的人。”
他难得笑了起来,我才发现世间还有笑起来如此干净的少年,出淤泥而不染,那些血液好似都不曾与他相联系。
“在角斗场中我们都会戴上面具,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恨我,他们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真想挖了你的双眼。之后我才知道,他们讨厌我眼中的光芒,对生活还抱有希望的期盼。在一次决斗中,我的对手明知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却还是刺瞎了我的右眼。”
他又饮了一口酒,长长叹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左眼了不是吗?只要我和他们一样,就不会再重蹈覆辙。当遇见你时,看着你眼中的光芒,我却犹豫了。”
我的后背一阵发凉,原来我以为是幻觉的危险气息是真实存在的。
“你不是北荒人,我想你留下来五日之后能够来看看……我的生活,我的名字叫……玄奎,不是斗兽。”
说罢,他将酒坛狠狠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这么毁了我的一坛酒突然又离开了。
玄奎,你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和那些人一样了吗?若是如此,你在说你的故事的时候便不会说你杀的是“人”,而会说他们是“斗兽”。
生活从来没有泯灭过玄奎眼中的希望。
为了遵守一个承诺,我熬过了四个日夜,终于在第五日的正午,随着人流走进最大的角斗场,坐在看台上,看着每个人的生活方式。
玄奎早就站在场中央,身着红色长袍,戴着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的纹路是冷意的笑颜,他的对面站着高出他几个头的壮汉,同样戴着假笑的黑色面具。
随着大家的呐喊,二人手持短匕首,身手矫捷地过招拆招。
不过几个招式,那壮汉有些跟不上玄奎的速度,转攻击为防守,玄奎也难以突破,一时间陷入了死局。
玄奎左手持刀,与壮汉的刀相碰发出响声,壮汉很好地利用玄奎右眼失明的弱点对盲点进行攻击,一拳打在玄奎腰间,玄奎被打出数米远。
他的红衣别人永远看不出来他流了多少血。
壮汉一步步逼近,发出盛气凌人的笑声,玄奎嘴角溢出血迹,他艰难地支撑着起来,一定是刚才的那一拳把他没有愈合的伤口又撕开了,他颤抖着身体摘下面具,将那一张假脸扔在地上,举起匕首刺穿它,霎时,全场惊呼,我却看得不由得泛起笑意,丢弃面具的他,是一张笑的暖人心的面容,纵然伤痕累累,却是最好看的笑意。
壮汉发了疯一样要去撕扯着他的面孔,玄奎凌空而起,右手掩住壮汉的双眼,朝喉间深深刺了下去,只见他那张唇开开合合说了什么,壮汉便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气绝。
玄奎好似注意到了我,他朝着我的位置将血迹擦干净,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比太阳更耀眼的光芒。
玄奎成为了角斗场中唯一笑起来有灵魂的人类,在让人嫉妒的同时,也被人羡慕着。
散场后,以为我再也不会和玄奎有联系,他却拖着一身伤先寻到了我,他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离开。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就要和我一起离开。”
“你去的地方一定都是有灵魂有希望的。”
“也罢,我这说书人,为世人化解心事自然要索取一些东西的。”
“你要什么?”他问我道。
“你眼中的太阳星辰,”看着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又想要离开又不舍得的神情让我一阵好笑,故意停了片刻后道:“太阳和星辰此时就是玄奎了,你便同我一起吧。”
“与你……并肩。”
溯风说书人,从此不再一人游,我的身边多了一个曾经绝望过,却挣脱了枷锁的男子。
生活会折磨你,生活会让你变得麻木,甚至身边的人都不把你当回事,可是你眼中的星辰却不曾泯灭过,请让它布满星眸。
【玄奎语】我是生活的困兽,困在自我的屈服,我偏要爬起来,便要击碎这黑暗的生活,若我爬不起来,我便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