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赐婚

    已是寒冬腊月,雪一层未化又新添一层。楼家二少爷叫人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时候,睫毛上都结着霜,把他的生母郑姨娘吓没了半条命。
    楼二少爷和他老子都是倔脾气,一个死活要跪,一个宁死不拦,爷俩就这么耗了三天,郑姨娘熬不住,找了根白绫吊在房梁上,才叫爷俩双双各退一步。
    楼昭三岁习武,身子硬朗,床上躺了一宿就缓过来了。他将将清醒过来的时候,郑姨娘和他父亲楼老爷都在他床边守着,二人仍旧为了他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母亲郑姨娘可真是个美人儿,年过四十风韵反倒沉淀得更优雅醇厚,比楼老爷的正妻还像一朵开不败的牡丹花。然而她出身却是比不了楼夫人一根指头,二十年前,郑姨娘是名满京都的一名外族舞姬。
    混有外族的血统,郑姨娘有一双格外深邃而漂亮的眼睛,看得男人挪不动步子。二十年来,楼老爷对郑姨娘宠爱丝毫不减,按理说她也应该满足,但出身的低贱,让她在楼夫人死后无法名正言顺成为楼老爷的正妻,她的儿子楼昭也就永远只能是庶出。
  在百年前的大梁,先祖为了制衡之道,将朝中重臣的庶子,赐婚给了诸皇子。从此以后,大梁皇子可以挑选朝臣未满二十的庶子为男妻,成了一道未写入律法的规矩。
  这年楼昭十九岁,月前刚从南方的战场凯旋而归,战功累累,少年意气之时,朝廷下了赐婚的诏书。选中他的,是威名在外的魏王,当朝皇帝的三皇子,龙望舒。
  本以为再过三个月,等足了二十岁,楼昭就能彻底摆脱庶出的“诅咒”,驰骋疆场,像个真正的男儿一样,建立自己的功名。赐婚诏书宣到府上的时候,楼昭战场上的旧伤未愈,猛吐出口血,闹得天翻地覆,才有了雪地里跪上三天的最后抵抗。
  可等楼昭醒过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他睁着眼睛,看母亲扑在父亲怀里不依不饶:“老爷,我的孩儿文韬武略,是输给了哪家的嫡出公子了?他那么骄傲的孩子,怎么,怎么能为人妻妾?”
  楼老爷叹气:“昭儿出生,我们就没把他当庶出的儿子养。他大哥还不识字的时候,我已经给他请了先生教他认字习武,得知他是练武的好苗子以后,我丝毫不怠慢得托人给他请最好的师父,用精铁做盔甲做宝剑,难道我就舍得?”
    郑姨娘哭得声音都断断续续:“老爷,老爷,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楼老爷揉着眉心摇摇头,这时楼昭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楼昭三岁习武,身子骨却没能练得多魁梧,反倒多年风吹日晒后,皮肤依旧白如瓷,穿着衣服仍然看上去单薄瘦削。他的容貌,承袭了郑姨娘一切的优势,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像一潭池水般安静深邃。
    崇恩寺的住持说,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做不成将军,结果一语成谶。
    楼昭看不得母亲哭,他伸手揽住郑姨娘单薄的身体,宽慰道:“母亲,是孩儿无福,以后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道。但母亲放心,孩儿会尽心辅佐魏王,尽······妻道。”
    不曾想郑姨娘心里更难受了。
    “可为什么不是晋王,不是齐王,偏偏是那手腕冷硬、杀伐果断的魏王?儿啊,娘曾听以前的姐妹说,他在府里虐待童仆,你如果去了他府上,岂不是······”
    楼老爷听了瞪起眼:“别胡说!道听途说的话怎么好讲出来?”
    楼昭却差点笑出声,他拍了拍郑姨娘的肩膀:“这儿子更不怕了。京都里武功第一的禁军教头徐大哥,二百招之内都和我分不出胜负,儿子皮糙肉厚的,还能怕人虐待?”
    他抬起头,眼睛看向窗外,那儿有只麻雀落在窗外,小小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不一会儿就飞走了。
    “再者说,有人传言魏王殿下手腕铁血,也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已然取得了斐然的政绩。诸皇子里,魏王殿下文治武功,人品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儿子也,不算委屈。”
    郑姨娘抬起头:“儿子,你当真甘心。”
    楼昭的那一双眼睛当真像潭水一样清澈却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
    “我并非甘心,只是已经认命了。”

    楼家称庶子旧伤未愈,把迫在眉睫的婚期往后推了又推。好在楼昭带着战功回朝的时候,有御医亲自验过伤,货真价实,并非抵赖。
    楼昭也没再闹过,安安分分在房里听宫里来的女官教他各种礼数。耐心起来,他的脾气简直无可挑剔,学东西又快,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婚期前三天,楼昭溜出府,和已经嫁给晋王为男妻的,礼部尚书家庶子张煜约在酒楼里。
    楼昭在家里闷了个把月,这时候扒着雅间的窗子往外看京都的车水马龙。
    而张煜在酒桌的对面看着楼昭,心里觉得那分明还是个身量单薄、容貌不凡的少年啊。
    楼昭在雪里跪得还是有些伤元气,他裹在一件墨狐斗篷里,气场收敛得哪里像是南疆战场上神挡杀神的先锋官。
    “张煜兄,晋王待你好不好?”
    张煜笑道:“自然是好的。殿下和我自幼在一处读书,虽然他······仍好女色,但是和我之间还是有默契在的。”
    楼昭眨着眼睛:“只是默契?”
    张煜低头咳嗽一声:“晋王殿下,还是喜欢女人多些。你呢?有没有和魏王殿下见过面,他对你又如何?”
    楼昭茫然地摇头:“我听父亲说,他在忙着黄河改道赈灾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一个多月没回京都了。”
    张煜皱眉:“那岂不是要耽误了婚期?”
    楼昭低声道:“黄河两岸的灾情自然比我的婚期重要百倍。”
    最后魏王还是赶在婚期前将将赶回来了。
    楼昭蒙着盖头坐在床上,龙望舒风尘仆仆赶回来,在隔间换了喜服,就来掀了楼昭的盖头。
    楼昭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龙望舒一双锁紧的眉,他以为是自己哪里坏了规矩,而龙望舒却弯下腰,轻轻吻在楼昭的额头上。
    轻柔而虔诚。
    龙望舒展开眉头,他的容貌是极英气的,与生俱来的尊贵让他有着难以接近的冷峻和肃然。
    楼昭像头刚刚幻化成人形的幼狐,尚不知自己的魅力。他毫不畏惧地抬头打量着龙望舒,心里想的是,这个人就是我余生敬重辅佐的夫君了。
    由于龙望舒的迟到,婚礼的诸多规矩就已经算不上完整了。等暖阁外的丝竹声停下来,已经是深夜。魏王府的一众仆从好似在一瞬间都消失掉了一样,万籁俱寂,婚房里的摆设红得刺眼,留下两个彼此并不熟悉的男人。
    楼昭把手里攥着的盖头扔到一边,想了半天,挤出来一句话:“殿下,要,要洞房吗?”
    龙望舒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为了不耽搁婚期,他是自己骑着马沿山路回京的。身体早就疲惫至极,听了楼昭的话,他站起来,手背碰了碰楼昭有些泛红的脸颊。
    “不了,我听御医说,楼少将军旧伤未愈,不宜劳累。”
    楼昭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半晌才反应过来,魏王叫他“少将军”。新婚之夜,楼昭早就被自己扔进土里的自尊心,好像又被龙望舒不着痕迹地捡了起来。
    楼昭觉得自己脑子里绷得那根弦一下子断了,一片空白,只剩下来之前女官在他耳边的絮絮叨叨。
  “那······要守夜?”
    龙望舒在床边坐了下来,他身量高大,挨在楼昭身边,能把人揽进怀里。
    他低沉的声音略有些发哑:“我才从赣州赶回来,太累了,恐怕熬不住一夜。”
    楼昭也正觉得自己坐得腰酸背痛,暗暗松了口气。他顺手把喜被一掀:“那王爷歇着吧。”
    龙望舒却没动。他在看着楼昭。
  “怎,怎么了?”楼昭愣了一下站起来,伸手去解龙望舒的衣扣。
    龙望舒轻轻握住楼昭的手腕:“干什么?”
    “我,我替您宽衣······”楼昭睁着眼睛,有点手足无措。
    龙望舒几乎忍不住要笑,他依着楼昭的动作站起来,任由楼昭给他宽衣。楼昭军营出身,手脚利索,片刻给龙望舒脱得只剩下单衣。龙望舒坐在床边,看着又陷入茫然的楼昭。
    “怎么,本王替你脱?”
    楼昭“啊”了一声,摆摆手,背过身去解开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转过身,掀开鸳鸯被,躺在了龙望舒身侧。
    从前习武行军,免不了和男人贴身而睡,然而这一次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楼昭睁着眼睛,听见龙望舒在他耳边说什么。
    “您,您方才说什么?”
    龙望舒重复道:“婚礼让我乱得没有什么仪式可言了,你觉着委屈吗?”
    楼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也是男人,并不在意这些的。”
    龙望舒没有说话,楼昭也不敢转头看着人家,良久,就在楼昭以为龙望舒睡着了的时候,龙望舒又说道:“少将军,我从前见过你的。开拔南疆前,我诸位将士到城门口,那时候你戴着银面具。”
    楼昭的唇动了动:“原来那天王爷在城楼上。”原来那天城楼上锦服玉带,气度非凡的那人就是王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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