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队长。
梦里的世界一片荒芜,像是被夕阳烧焦的荒野。只有我和他,站在那片类似《荒野大镖客》的景观里,风卷起红土,把我们的衬衫染成锈色。
然后他被通报遣返了——因为违纪。我在梦里伤心欲绝,却又隐约意识到这是个梦中梦。在那个更深的梦境里,环境复杂难辨,我对自己说:在这种地方,就算批评也不会弄回去吧。于是梦境切换,我们所在的地方出了事,队长因玩忽职守被通报遣散。
“遣散我吧。”我在梦里说。
然后我出现在一家煎饼摊前,摊主漫天要价,最后我花五块钱买了一个。我记得自己愤愤不平:“这在我家撑死两块。”回到住处,甩出五块钱,却莫名地开心起来,两眼放光,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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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队长,是个有时说话夸大的老实人。
第一次和他通话,我才说完名字,他就笑道:“我早存了你的号码。”那样理所当然,仿佛我们已是故交。
刚到驻地时,他教我使用电磁炉,哪个是开关,哪个是模式,哪个是加减档,一点一点,细致入微。还告诉我怎么倒水,喝哪个水,然后给我煮上挂面。等待的时候,他用筷子在锅里轻轻搅动,说:“好了。”
其实这些我都会,但还是装作不会,听他讲完。
队长喜欢被人夸奖。你说他鱼做得好,下次他一定还做鱼,立刻就去。他说要当好带头大哥,也确实如此——照顾林老师没人喝酒,他陪一个;照顾我吃面条;照顾那姆怎么做饭;记得另外两个爱吃什么,就做什么。
只有在领导面前,他的腰才会弯下来。送我下来那天,领导在场,他提着公文包,微微躬身的模样,与平日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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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傍晚,我们一起散步。他指给我看路边的植物:这是密蒙花,能染饭;那是米团花,能酿造黑色蜂蜜。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在红土路上蜿蜒如河。走户归来,天已黑透,我们就在星空下慢慢走回驻地。
队长的记忆力惊人。他自称同声传译,还给我们演示过。平常说话,各种词汇信手拈来。他说省级大领导夸他是“云南缅甸语第一人”,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承认这话他润色了一下。
他是学校第一个带东南亚项目的,厉害。第一次开会,我听不懂领导讲话,他晚上就把总结发到群里。
有时夜深,他会讲起爱情故事,浪漫如小说——他因踢球受伤住院,认识的医生介绍了护士。他约会在大观楼,被那180字长联一举拿下嫂子。他给我们背过长联,一字不差。
这样的队长,有时真是屈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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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是保送北京外国语的高材生,当年云南前两百名。后来被成都军区看上,分配到昆明。因为这个,林老师戏称他“特务”。他当了十几年军官,退伍后,因学校有东南亚项目被选中,在国外待了八年。
回国刚两年,又因为救急,和林老师一起接下驻村队长和队员的工作。
在学校,他也受尽窝囊气。正科岗位九年,还不如年轻人出国三天。队长不服气,但很少说。他只教我:做事要实,该完成的督促完成,其他顺其自然。他教我心境,教我要锻炼——毕竟,他也是在这里疗养心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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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又梦见队长。
这次不是在荒野,而是在一片密蒙花丛中。他采着花,回头对我说:“这个能染饭,染出来的饭是黄色的,香得很。”
我说:“队长,你不是被遣返了吗?”
他直起腰,笑了:“梦是反的。”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许久没有动弹。窗外,米团花正开,引来蜜蜂嗡嗡。队长已经起床了,厨房里传来他煮面的声音,还有他哼着的不知名的调子。
我忽然明白,那个梦不是预兆,而是恐惧——我恐惧队长的才华终将被埋没在这片红土地,恐惧他的善良终将被现实的荒谬遣返。
但队长说,做事要实,该完成的完成,其他顺其自然。
于是我起身,走向厨房。队长正搅动着锅里的面条,回头看见我,笑道:“早啊,面快好了。”
窗外,朝阳初升,又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