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过美国20世纪天才女作家麦卡勒斯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这是她19岁开始构思22岁完成的长篇处女作。由此题想到写作,陆游曾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写作中,文思纵览人间、神游宇宙,心是文辞的猎手。
至今,每每想起,读《心是孤独的猎手》时的那种孤独的氤氲之气息仍有身临其境之感,其中的经典语句:“孤独是绝对的,最深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与其说是原罪,不如说是原罪的原罪。或许经历绝对的孤独,才能体味人生的幸福。”“人越是明白,越是有追求,就越是孤独。”无独有偶,海明威谈写作中也说:“你写得越勤,你就越是孤独。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这种孤独的人类处境仍让人切肤之感。然而,细想,这种孤独感,不仅是人的写作之心灵释放即言语表达的初衷,更是写作时的那种入境后的状态吗?
而孤独,不仅是人类个体的本然处境,更是真正写作者的一种必要的前提,没有孤独的心境,就难以有写作上的准思维状态的进入,自然难以有文章的“偶得之”。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正如“上帝是绝对公平的,它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一个内敛孤僻的人,较善于写作;而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却恰恰相反。这也许就是孤独的内心是写作思维基本前提的原因吧。孤独,使人与俗世隔离,与物质世界疏远,如此就为进入心灵的独处,这就是写作。写作上的言辞与精神的猎取,需要这样的一种纯然超脱于世的状态,没有“孤独”状态下的自我隔离,就难以静心凝神,写作上言辞的获得与精神上的猎取就难以成行,这应该就是心灵浮躁的人难以写作的原因,这就是诸葛亮在《诫子书》中强调的“静以修身”的重要性。所以,文章的偶得也需要心灵的“静”即孤独。
文章,是源于心灵的产物,没有“静”的状态,就没有心灵的富有与敏锐,外界的丰富多彩不过是与己无关的客观存在。写作前的生活观察,不是一种如科学家式的刻意所为,而是无意间心灵的浮光掠影式的猎取,是心灵漫不经心的悠然见之,于精神世界的悄然取之而酝酿于心成之与笔。写作,不是像科学实验式的特意认真观察,而是生活中的自然进入心灵的随意浸染,于心灵的有意内化,这也就是,同一世界,于心灵缜密细腻、多愁善感的人和大大咧咧、迟钝粗糙的人截然不同的心灵本然的区别。关于如何理解生活,美学家宗白华说:“生活就是我们对外经验和对内经验总全的名称。”“生活即是经验,生活丰富即是经验丰富……但是,诸位不要误会经验是一种消极被动的容纳,要知道,经验是一种积极的创造行为,然后,才知道我们具有使生活丰富、经验丰富……的可能性。”在谈到如何使生活丰富时,他具体把生活的内容分为“对外的经验”与“对内的经验”两个部分。他说:“‘对内的经验’即是思想、情绪、意志,行为。”“扩充我们对内经验的质量,使我们思想情绪的范围丰富。”这就是充盈我们的心灵,提高我们的精神质地与性情涵养。
早在几千年前的古人就说过,写作者心灵与天地万物的同一并彼此内化,《诗律》说:“诗者,天地之心。”《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孟子》曰:“君子……上下与天地同流。”这就是古人在写作上对人与天地万物联系的理解,也就是“同情”:情感的统一或同一。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反复提到的一个次是“天地”,心灵,尤其这里指定的写作者的心灵,本就应该吸取天地之精华与灵气,即是人发挥主观能动积极参与并内化为己用。也就是古人在这些感受提到的“之心”、“同和”、“同流”。这就需要人的心灵如海内百川式地吸取。直接经验固然重要,它是磨砺心智的捷径,孟子在《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中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以其所不为。”然而,人的经历必经有限,而阅读,是修炼心灵丰盈的重要且必经之路,且能跨越时空限制,与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人和文明成果进行心灵的交汇,真正做到博采众长。写作上言语中的情感力与文辞内的思想力等表现力,与心灵的丰富,是水涨船高的关系,心的灵动,言语的情感与思想张力必然充实,想象也必然能够真正联动,自然,世界万物之间与思维就实现了“同和”与心灵也就真正达到了“同流”。
宗白华在《艺术生活》一文中:“艺术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这就是艺术感觉的发生,这也是艺术创造的目的。”“同情”是写作者与世界万物的打通命门的根本。世界万物外在物质世界与人的心灵是两种不同物质构成,但是二者只要异质同构,彼此就可以相通,这就是“同情”(注明:此处“同情”不是可怜之意,而是感情的统一或同一状态)否则,人要进入外在于人的异质化的世间万物,自然就有一种“隔绝”感,这就是人不能进入写作状态的根本原因,也是不能实现人物移情,在写作中,必然,言语中就自然缺少心灵的参与,由此,情感的干瘪化与思想的弱化就在所难免了。写作的一切问题,都毫无例外,均根植于心,因为,言辞的追求与思想的聚集,都在于心灵,需要写作者在心灵经过是长期优秀作品的浸染和内化,具有诗意的人生气息和诗化的曼妙心灵,也就是阅读中陶冶,表现于气质上的诗意浸染,这就是苏轼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确实如此,心灵的质地是可以表现在容颜上的,同样,也是可以转化到写作的言语和思想上的,因此,心是文辞的猎手。于是,他进一步强调:“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发生由于空想,同情的结局入于创造。于是,所谓艺术生活者,就是现实生活意外一个空想的同情的创造的生活而已。”这说出了写作者心灵的真正状态,也区别了非写作者的心灵。生活上的状态和心灵是密切相关的,没有“现实生活意外一个空想的同情的创造的生活”,就没有写作的进入,也即我们常说的灵感。然而,这种“空想的同情”是需要心灵与精神世界的丰盈才会自然出现的,而这就需要前面说的两种经验:对外经验与对内经验——心灵精神世界的质地的修炼。而这个心灵精神层面的滋养最终形成在写作上的美感,于是宗白华说:“盖联想愈多,美感愈浓也。”
联想或想象力与心灵的关系,更是紧密相关。没有丰富充盈的心灵,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外在于人的广袤无垠的内外两个世界。同样,自然心灵的贫瘠荒芜,联想与想象力也就难以展开,从而语言也就枯燥无味、干瘪乏力。复旦大学教授陈果在《懂你——道德教育的语言艺术》中说:“一般而言,语言的贫乏反映了思想的贫乏,言语的单一折射了精神的狭隘;反之,语言的练达透露了思想的通透,言语的丰富体现了思想的丰满,语言在不同维度间的自由切换展示的是精神实现了跨边界的融会贯通。”这也就是写作上言语生命力之下的言语表达欲的枯竭。表现在写作上的具体行为就是言语表达力弱或无,即言语生命力弱。我们常说的“言为心声”、“我手写我心”等观点说出了写作的本质,但是,一个根本原因是:“心力”弱或无,言自然就弱或无,手就很难写或不想写。自然谈不上“语言在不同维度间的自由切换”,那是一种写作上纯然天成的境界,那种“精神实现了跨边界的融会贯通”是需要心灵的“同情”这一深厚功力在万物间的打通,物我两忘纯然一体的心灵才可以的。因此,说到底,言语的不畅和情感的不通,根源都在心灵缺乏纯然圆润,由此造成写作上的物我相隔,情感的疲惫,言辞的枯燥,文章思想就乏力。一个真正在写作上文思泉涌、心通宇宙、神游无疆的人,文辞隽永就有生命的活力,思想的汇聚就自然有精神的奔突。
潘教授在《语文:言语与表现》中说:“写作取决于主体建构……言语主体精神世界的丰富是基础。心灵贫乏,精神枯槁,写作就成了无米之炊、无源之水,再想写,有再好的写作技能,也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文章。”这里强调的还是心灵。写作是心灵的精神的产物,没有一个曼妙灵动博采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心灵,没有一个涵养天地万物于一体的精神世界,在写作时,就不能旁征博引于内外世界之精妙为写作所用,文章的厚薄、言辞的孤寡、思想的枯荣均是难以猎取的。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写作上,也是如此,心灵的僵化枯死,是写作沉寂的最大根源。当然,这是外在生活缺乏人生苦难等经历的磨砺和历练,内在生活缺乏孤独心境的体悟与海量阅读的涵养造成的。
而心灵的滋养圆润,一个是人生阅历的丰富,思想的积淀,这是直接经验。但更重要的是间接经验的获取,那就是阅读。关于阅读,朱熹曾有《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诗中不仅是在谈读书的感受与体会,更是在谈读书之于充盈心灵的作用。“方塘”就是心灵,“一鉴开”就是心灵的开阔境界,“天光云影”就是世间万物于“方塘”即心灵的物我相通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写作上,真正心灵丰盈厚实的心灵写作者,自然就会有“胸中有丘壑”的境界,物不再是他物,而是融有我情感灵性的物,是“我的物”,这就是王国维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因此,在作者的文字间,就会自觉圆润且了无痕迹地倾吐着自我心间的那个世界之物,而不是客观的眼见之物,是心中融有主观情感色彩的物。由此,文字与心灵间不会有“隔”的感觉,而是自我心间真性情的本我世界的抒发。这样的文章语言上,自然就有一种水乳交融毫无间隙之感,才能真正实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在思想上,也就体现了写作者心灵接天地之灵气,悟世间万物之精妙,融人生历练汇世间甘苦于一体,言语的厚实与精神的积淀才会浑然一体。一句话,心有多宽广富有,文就有多厚实壮硕。“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这两句诗哲理式地回答了心灵为何能够如此丰盈滋养圆通万物毫无阻隔,那是因为源源不断地有阅读在言辞与精神上“活水”的输入。阅读是写作提高的重要途径。无论是在语言的学习和滋养上,还是在思想精神的度化上,都是潜移默化的。古人曾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其中最为贴切的是写作上的语言面目,一个真正从事写作的人,在这个方面应该是最为感同身受的。因为,阅读,使人心灵不断丰富滋养,阅读力决定了心灵力,心灵力又反映在写作力上,因为,心是文章言辞的猎手,心灵,如一个巨大的磁场,它的磁力越大,那么它的吸引力也就越大,在它的世界万物的凝聚力就越大。对于写作,心的磁力即对于世界万物的凝聚力,不仅是对外在于己的物质世界的感知力,还有对内在于人类的心灵体悟力,都是通过心灵的磁力来熔铸于写作的。说到底,心灵力的强弱决定了写作上言辞的枯荣与思想的厚薄,也即是言语生命力的强弱。
心,是文章言辞的猎手。心灵的厚薄,决定了写作上表达力的强弱。常言道:厚积薄发。厚积的是心灵,薄发的是表达即写作。没有烟波浩渺般的心灵,自然就难有汪洋恣肆式的写作。心富,则言裕;灵动,则文成。一个写作者,文章能否偶得,文笔是否生动,取决于心灵曼妙与否,因为,言辞与精神的猎取均随心灵舞动而生。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写作,需要“淡泊”,更需要“宁静”。因为写作本就是言志的事业、是行远的诗意。没有心灵的淡泊宁静,就不可能有言辞与思想的猎取,就不可能言志,更难以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