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子何因得谏臣
豫王拜吏部尚书为师,严樘随后被赠太子太傅一经传开,百官轩然。这分明是弃掷礼法了,可牵涉皇位储君,自古以来让多少人丢了命,在朝的哪位不是饱读经史,个个不发一语。
与朝廷上的山雨欲来不同,上昊京内倒是泰然,一派亘古不移的安乐气象。塑成各式的朱红纸灯扎着穗子高高挂在墙檐门匾下,添着新年的喜庆。元日簪插檐端的松茎、竹枝和芝干仍服帖地悬在头顶三寸,如今已是初九,风霜侵打,未免显得萎靡。两个穿着新袄的孩子拍手笑闹而过,在青石桥畔蓦地腾出簇亮的火树银花。
从钟鼓楼绕半圈过去,对面便是整个京师最热闹的棋盘街,肩摩毂击,竟日喧嚣。相较之下,这处既无名家真迹、名号也没甚么出彩的岳家酒楼,便越发显得不起了。
店家不禁又回头朝窗边竖着两摺屏风后打量一眼。
那是个修瘦沉默的男人,气度高华,衣着却朴素,戴四角方巾,穿的是紫花细布道袍,一身生员打扮,只与隶人区分。旁人都合家团圆的时岁,偏他一言不发地孤坐在角落,食客们一波才动万波随,只有他对着小坛寿泉酿,白天坐到晚上。
若说是举子扮作秀才进京,可也没到春闱的时候。
店家小心翼翼地踱过去,欲催问几时离开,刚出口:“敢问这位客官……”那人轻飘飘地抬首一瞥,便被眸子里清亮如霜覆的目光所摄,生生改成:“酒凉了,小的给您热热去?”
男人唇畔甚至还带着笑意,平平将目光收了回来,本缩在袖里的右手在桌面上留下一袋永序金背钱:“撤掉吧,换壶祁门红茶来。要两只杯子。”
店家揣了那只质地不凡的丝袋,立马答应,转身就进了后堂。
待到红茶如愿放到面前,拢严了遮风的厚重帘幂被轻轻撩起,透进大片银丝封冻的天幕。店里已经暗了,没来得及点灯,昏黄天光从半开的门洞沱沲倾出,蜷进卧在身边套着书帙的蓝封梓卷中。
“中和。”
他微笑唤道。
来人身着素地忠靖服,浅丝乌纱冠,见是四品及下的京官模样。肩头袖摆皆已漉湿,店家搬来火盆干巾,且敬畏地退开。
“扶兄,”右佥都御史许业往一张交椅上坐了,哆着手凑近灼得滚红的黑炭,满肩满袖的湿凉被熏得直往中衣钻。许业禁不住挨得更近,边抬头朝他望去,“有事耽搁,让山人久等。”
扶机子一笑,取壶注满了白地瓷杯推给他,仰靠道:“中和与我本是旧交,用不着客套。趁这几日清闲,会一会故友,可比跟那些达宦松快多了。”
“扶兄指愿与业松窗弹棋,只怕要失望。”许业笑道。
扶机子挑了挑眉,正经了形容反问:“阁下测字面相,推卦掣签?”
“不劳铁嘴,许某来之前先卜了杯珓,晓得最吉难同。”许业摇摇头,忽又祗肃了面容,试探一般压声询问,“我听说……去年冰月,扶兄在长乐街见了符良玉,有没有这回事?”
扶机子抓住腰间褩囊缠的琉璃挂摩挲把玩,眼一耷淡笑道:“江湖人的习惯,来者是客,不问姓名。”
许业急道:“扶兄!”见眼前兀自垂睫,复厉起声音说:“你若是不愿相告,我不逼你。……但你也知道,如今的朝廷乌障成了什么样子!乘时窃柄,倒行逆施,未封藩的皇子都找上尚书作师傅了,这般跋扈专断,翻遍史书,哪条不是宄恶之举?不等关外鞑靼、海上倭奴打进来,迟早要亡在自家手里!”
他这一番话语气虽凌厉,到底有所顾虑,声调不大不小,整好让两人听清。炭炉噼啪作响,像是分明早春一月,就要啪嗒啪嗒地隳起雨来。
“说甚么但等程首辅取了遗诏回朝,再如何僭越也不过朱笔勾消的事,谁又肯自触霉头,忤逆了这只手遮天的符氏兄妹。皇上冲龄幼弱,莫论子嗣,连个宫嫔都没有,不立豫王?难道要眼睁睁将大承江山断送么?”他嗤笑,“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丁荼乱国而不劾,我这天子耳目,这身獬廌皮囊,倒不如趁早自个儿扒了。”
“中和。”扶机子微微一叹,兜拢了手,清邃流光的眼眸和略带磁哑的嗓音宛如一剂浸凉的醒药,自顶浇下,“你是在怄气。”
扶机子眼中有细光闪烁,终是没把卡在喉腔里的话说出。
“临海王已经决意平籼虣政,我身为都宪之属,此时引而不发,更待何时!当有人来激起一层浪了……”
许业说着无端一顿,他摸着那盏茶,年轻清俊的眉眼便柔缓下来,朝扶机子扯开一丝笑。
“扶兄,许某此生止你一个至交。这杯茶,权饯相别。”
厉徵二年正月初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许业、吏科给事中吕柄献、礼科给事中陈寿成,死谏午门前,泣血上奏。
当值的守卫彷徨无计,只一旁干看着那三人抢地之时,慈宁宫管事太监领着一队穿红近侍自内庭快步踱出,制了手便扯下奏折揣进袖里。
“反了天了,全都丢到东厂去!”那太监尖声叫道,一旁午门的门正不禁上前提醒:“刘公公,这儿还有个正四品佥宪……”“滚开!”刘公公怒道,猝不及防之下一推,竟将卫士撅倒了,“不然连你一起抓!”
这时被死锢住双臂中的一人猛然抬眼,被血糊满的目光直直向那三襕红蟒的太监逼来。“举案劾章,有至御前请旨之权……刘全,你若胆敢淹留半本,便是死罪无赦。”许业望着他怔笑一阵,松开挣动的手脚。
直到人被近侍架走后,先前被掼倒在地的卫士才从震惊中踉跄爬起。中天普照,汉八刀的玉石砖地,就在他面前不过三尺的地方,像是雪里生出簇寒梅一般刺目血红。
内阁。
会极门内,风餮静止,霄汉碧台皆缄然无声,俯瞰道道横斜残芰,水上冰花。
常知璺瞪大了眼盯着阶下尤自控诉不止的文书官,颤声道:“你再讲一遍……”
“那三人被东厂的人拿了,这是方从慈宁宫发来的题奏,刘公公让下官传给阁老一句话,”文书官顿了顿,“疏按规制给您老送来了,怎样票拟,您说了算。”
“……罢了,奏疏留下。”
“是。”文书官依言,随后带门离去。
常知璺一下子瘫软在织绣着唐草的锦垫里。
大承文枢,止他一人做主,程体仁走时尚觉扬眉吐气,今次想来,真真是愚不可及。常知璺暗骂符良玉老狐狸,扯过那具章奏快速浏览,阅毕已是汗湿了一身。他撑起双膝,颤巍巍地踱到案边来,刚执起笔,狐毛里头饱蘸浓墨,这会竟悬停滞住了。
常知璺“啪”地放下湖笔,高声令道:“来人!立刻抄誊副本,去有司要勘合,给我加急送到河间府,送给元辅去!”
星河渺没,一骑快马振鬣扬鞭,踏着黄土白雪绝尘而来。驭者翻身弃辔,冻风皴裂的左手举了一枚青铜令穿过前锋,直抵中军辕府。
京中发传各省诸藩的邸钞,短短五日便达了这里。
那守立于两根螭兽火柱前的人名唤萧仲,向是最受信爱。此时亲取了杏黄纸袋,正步来一个低眉顺眼的奴仆恭禀了句什么,稍加吩咐,转身往帐中送去。
“王爷,有邸报。”
萧仲拉开垂幕,阔远长空瞬息自指缝罅间洒下大片漆黑斑斓。孟春一场又急又阴晦的冷雨夹着粟子似的皑皑冰粒,积郁在帐门上许时,被他纷纷拂下,如西山霁雪般分袂荡开。
馥香直冲鼻目,过分的绿檀却掩不住翻腾而起的干涩药味,帐子里见一盏孤灯飘摇,映着两三缕细腻白烟。萧仲皱了皱眉,眼中掠过一抹忧色,却不敢上前,只继续唤:“王爷?”
“我在。”褥榻上蓦然响起一道哑声,“把邸报放到那口松箱上,退下吧。”
“卑职惊了王爷休息,罪该万死。”萧仲稍加迟疑,复道,“将才有个奴婢过来代话,说是宋先生请王爷共用晚膳,但不知……?”
掩在昏黄灰黑里的床榻静默少焉,道:“你安排罢。”
二刻后,掣着锋刀的守护得命远散,赵殈垂头钻进细密掩着的布帘里,一对乌眼幽幽沉沉,颧骨峭刻,看不出表情。
宋君承本拥一袭雪貂轻裘笔直坐在红木雕的平头桌前,修瘦净白的五指擒着一只甘桔,闻声圜过眼来,轻轻笑道:“海陵王殿下,你来了。”
——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
赵殈披着满襟霜雪,放下帘帐,信步走到桌边。
“这杨花榆荚,倒也晓得漫天作雪飞了。阁老待本王这般客气,让我受宠若惊。”赵殈却是嗤笑,极慢地俯下腰,逼视他的眼睛。一阵热气对冲在二人之间,招呼在他脸上。
宋君承莞然,翕敛了眼目去勾弄脯醢,少顷盛出一碟,推向赵殈跟前,边温声道:“驰军寻不出甚么馔玉炊金来,好在王爷习惯。下官行前备了宫里赏的麋霜糕,天气严冷,尚能将就,想来王爷离京日久,该有些近乡情怯罢。”
“宋济阶,宋阁老。帷幄绸缪,制敌千里,难怪皇帝将你引为腹心。”赵殈未看那只青花素地的白玉碟子,五指一张一收,竟是钳住了宋君承不及收回的手腕。宋君承低着头,赵殈便鹰一样狠狠盯着那人细白的颈子,眼眸低晦阴沉如青锋刀霜:“你以为自己不说,我便会一直被你蒙在鼓里?恩?看看这是甚么。”
一份邸报从袖中甩到他面前,宋君承瞥了一眼,便没了反应。
那掌心的温度热烈滚烫似要灼人,像是拿了烧得朱赤的烙子往皮肤上贴,不一会连周遭都被勒出青红的印子。宋君承却像觉不到痛,只不管不顾地任他捉了手,另一只空的便去提来煨在炉子顶的一陶瓮两浙紫金泉,淋淋沥沥地斟满了。
“王爷过誉了。”宋君承挑起眼来,嘴角还残着笑,“这杯酒,下官敬你。”语竟仰首倾杯,将那烈酒悉数饮尽。
赵殈眼睁睁看着他把酒液喝了干净,一对水似的眸子温软湿润,半挑半阖地斜睨着,笑得益从容,更招得他心中愤恨。“宋君承,你是当真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赵殈五指收紧,宋君承蹙眉忍下一声闷哼,方被烈酒熏出来的酡红衬着苍白脸色,夜沉酣稠,愈显不堪。
“本王染上风寒,你就趁机让同党发出消息去,好教京中响应,博得人心?好教符良玉做足了准备,待他与我两伤殆尽,便消弭隐患,一举双得?这等嘉猷,我还是小觑了你,可想过你的谟策,要用多少清介之士的运命来换!关进了东厂,决杖戍边、枷项发遣尚算轻的。”赵殈声色俱厉,末了眼光一寒,将他放开,冷然笑道:“宋阁老想必知道,何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不劳王爷挂心。”
宋君承淡淡道,“这片廊庙社稷,那处不是寸山寸血。……为国效死,总有得失权衡,流血牺牲。”
“今日下官算计了王爷,他日王爷但要诸般偿还,也无非是个阴冥地狱,一身一命,果报而已。可王爷既已上路,甘愿放低了身段与乖诡为伍,便不能再回头。”
“先生!严先生!”
十岁的孩子虽未到少保那正式修习,多少会些拳脚,加上一股子冲劲儿,缘木攀石倒是轻而易举。赵家性子历来阴鸷沉稳,怎生传到赵宓这里便变得贪顽至此。
严樘只朝那株梧树上窥望一眼,脚步不顿地朝前走,淡说:“若让别人瞧见,臣不保王爷将被太后何惩。”
赵宓轻快地三两下爬下来,蹭到严樘身边,漆黑亮堂的一对清澈眸子肆无忌惮地盯着严樘微垂的脸目,耍赖道:“先生这便要走了?我还有好些疑问,要向先生请教呢。”
梆子和锣鼓声一层一层鸣金似的传来,似要和着灰云化作滚滚春雷。分明不是多大的响动,偏却像把钝刀般四面横插进整座寂静沉沉的王城里,尽是溅落血光。
严樘俯下身,身姿略带僵硬,相视半晌,仍是端严谨肃的口气:“内掖本不许外臣延留至夜,眼下已是二更天了,臣虽有导教之责,却不能坏了规矩。”
“那……那好罢。”
赵宓似还要阻,忽然想到了甚么,眼珠一转便答应道。
严樘摆正仪态,躬身行了一个既得体又不逾矩半分的官礼,怀着一卷邯郸绰撰的《五经析疑》,趋步走出绿瓦琉璃门,剩下赵宓独自一人站在张如伞盖的梧桐树下。楔在墙角的内侍见状,拿来绣着童子如意的古香缎披风上前,正要给他遮上。
赵宓眼瞧着严樘绯红的衣摆消失在一片昏黑中,蓦地躲开内侍,在原地高声唤起小哥哥。
一身少监打扮的伴当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赵宓后边,脸色有些苍白,人却是精神的。赵宓回头看他,嘴角慢慢翘出一个笑来。
“打上灯,我要到东厂去。”赵宓命道。
出东安门朝北走,不消多时便抵了东缉事厂。乌漆的天穹睁着一只银盘大小的圆眼,冷浸浸地打量在飘摇的抽枝柳条、滚在翻飞锦袖边的吹花赤玉上。担夫搬凳压了轿子,不待谁上前搀扶,赵宓自个撑着辕木跳了下来。
突兀接到消息的人候在门口,竟没什么准备,止两名掌班一个司房率少许从众一溜儿站在漆黑的屋檐底下。见杜微支着长柄灯随赵宓迈阶而上,中有一人堆起笑打礼道:
“卑职锦衣卫千户担的贴刑官卢仁善,见过豫王爷。”
“免礼,”他笑得虽是无心,削长的脸上配一撮灰黑的山羊胡,举措流露出好些阴森气色。赵宓看也不看他,摆手道,“前几日押来的那三个言路关哪儿了?带我过去。”
“这……”卢仁善面上掠过犹疑之色,听着赵宓不豫地哼了一声,终是咬牙道:“卑职遵命,王爷请随我来。”
赵宓杜微二人便跟在卢仁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朝那蜿蜒幽深的窄路上去了。
途经百世流芳牌坊,又陡见厂内供奉的大幅岳飞画像,赵宓不禁出声问:“你们也供岳武穆么?”
卢仁善阴沉一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婊子还年年拜祭管仲相国呢,鄂王摆在这儿,是警醒档头番役、缇骑办案毋枉毋纵的。”
说话间正到了一座锈铁斑斑的栅门前,刀削斧凿的黑石狴犴咧着獠牙,看似日日有专人打磨擦拭,饱厉风霜的模样齿面上却是光华如新。“您要找的人就在里边。”卢仁善道,边掏出钥匙开锁。
极潮湿的气息,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腐味,一股脑倒涌上来。待意识到那陈腐的该是何物的时候,赵宓脸色一白,到底抗然坚持了身形,操着微微发颤的细糯音调问:“这是刑房?”
卢仁善低眉顺眼地说:“王爷若是嫌脏恶,尽管移驾廨舍,让卑职等好生招待着,绝不吓您半分。”
“不必了,”赵宓拿袖掩了口鼻,含糊道:“小哥哥,你把灯给他,就在外头守着。”
新换的红烛还剩下三五寸多,黄澄澄的光狃束在半尺见方的灯罩里,映着冰冻滴水的岩穴门洞汲汲营营般地向后闪过。早春一月的料峭天气,虽不见蚊蝇翻飞,也冒出几分势头来,空气中浮动的细小颗粒仿佛攒挤着往涸血里滚了一圈,折着粘腻闷重的红光。
一连穿过三扇门,这才隐约听得见叫声,原是个准备抽肠的,蓬头垢面穿背悬在架上,烙红又在水中冷却的铁锈钩尚沾着血星,一边一个番子摁紧腿脚,便将铁钩朝谷道里送。赵宓转过眼来,竟还有置虿盆蝎斛,人不成型地泡在里面,指头都没了抽搐。
卢仁善在前举着灯,不断晃动的光线将甬路照得变幻不清。他回首看了一眼,见赵宓仍抓着衣袍跟在后面,就道:“小心着您那,这地上脏得很,多少年了,也没见谁肯来洒扫。”
赵宓紧紧抿着唇,脸色煞白,却还走得动路。
“当年成祖爷设立东厂的时候,只怕没想过能繁兴。”卢仁善也不管他,续续地一个人说着,字句像从牙缝里朝外翻似的,砸在四周坚硬潮湿的泥壁上回旋往复,传到身上都是冷的,“明昌帝宅心仁厚,刑罚用稀,厂卫狱中到处生满了青草,永序一朝律令条例苛峻严谨,用的却尽是刑部大理寺的拘房和北镇抚司诏狱。您脚下踩着呀,大多是欺着愍怀王的大太监戴桓作督主,寸寸留下的。”
“到了。”卢仁善脚步一顿,道。
赵宓走进那门里,一阵寒气刮来,不禁周身栗战。渐渐辩识了,才觉这气息尚算干净,便稳了稳心胆,睁眼巡看。可室内昏黑,一盏萤烛尚不足照亮几周,卢仁善见状,召来番役交谈片刻,挂起笑来回头说:“那两个给事中都昏着,只有个佥宪大人能见,王爷——这边来。”
复行几步,卢仁善弯腰把灯搁在地上,边轻声对赵宓道:“卑职到外头守着,这几个都是搒掠过的,伤不得人。”
赵宓抬了抬下巴,久未出声,嗓子因绷紧而显得嘶哑:“你去罢。”
卢仁善笑着行礼,退了出去。赵宓抱臂上前,眨着眼打量那五步开外重镣加体、废软地侧身倚着石墙的躯体。那人的衣裳是新换的,一直掩到近颔,看不出械棍的痕迹,脸色虽然惨白,颈腕皆是无损。
“臣,右佥都御史许业……见过豫王。”
可当他开口的时候,从唇边涌出的血丝黏连不断,一直盘蜿到了簇白的蔽衣上,愈发教人心惊。
“恕臣体疴,不能全礼。”
许业说得很慢,仿佛字字句句都是磔肢极刑,偏要逼得他把鲜血呕尽。脸上一对眸子却是明亮的,仰抬着向赵宓看来。
“你已经不是都察院的四品了!”赵宓死死盯住他,被那浸凉明镜得不沾血秽的眼眸一灼,忽然发起疯来,“进了东厂,还敢称臣?不过是个奴才,”赵宓猛地靠过去,来之前一番说辞被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用那双小小的手奋力掐他脖颈,边叫:“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谁——”
质问声蓦地悬在半空,赵宓瞪大眼,手腕松了劲,惊恐得挪不开视线——
单是从他闹开的衣领就能看到碎裂的锁骨,有三四根长钉从肩胛拼凑处透体而入,留了一截撑起布衫,血都干成了黑色。
“你……你……”赵宓觫然望着他仍旧清明的双目,半晌说不出话来。
“咳咳……臣是朝廷的官员,这顶乌纱要罢,也只有皇上罢得去。”许业睁着眼,喘出斑斑血沫,“尧舜之世,民不犯法,成康之时,刑措不用……皆君臣同德所致。王爷年纪尚轻,自然……自然不懂这些道理。”
“君父如天子,慆慢天命,竟是要恶果自食的。王爷。”
一时寂默下来。
赵宓后退了几步,不安地拿鞋子蹭着凹凸地面。许业又闷咳数声,脱力了一般闭目仰首,后勺抵着石板。
远远传来铁器轻旋的一声,复是杂沓脚步。
赵宓许久才应神来。他瞧着火光下映出的人脸,不禁愣了。
“姑父……?”
符良玉穿着一品绯袍已然脏污,面上却依旧淡淡的没什么神情。他身边跟着之前见到的那个东厂掌班,卢仁善就跪在门外边,叩首求着恕罪。符良玉望着赵宓,听不出喜怒地说:“王爷,你先去外面等。”说完不等他说话,冰凉的眼目已探向前方,续道,“将那个领豫王进来的奴婢拖到别处去,便扒了官皮,任你们处置罢。”
赵宓还没反应,卢仁善已大惊之下哭抢出声,不一会没了声音。赵宓身子一抖,更不敢违抗,步步踱去。
快到门边的时候,赵宓回过头,那软在墙根的人也抬眸看了他一眼。
慆慢天命。
赵宓脸色骤然一白,忙别正脸来,快步朝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