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叼着烟打开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电梯口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朝他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又合上了。
他倚在门口,不慌不忙地抽完了一支烟。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除他之外的人了。十年,或者二十年?他不是很清楚。每一天都像前一天一样匀速地过去,时间概念已经不具有意义。他对那个人产生了微弱的兴趣。
好歹得打个招呼,他想。他回忆着和人寒暄的套路,生硬地抬起右手:“你,好。”
那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好。”那个人说,表情和语调比他自然。
场面冷了下来。他花了五分钟才想起下一个套路。他把门拉开了一些。
“进来坐坐?”他说。
“我叫吕宋。”那个人说。他按下某个按钮,茶水架托着一杯水缓缓移动到吕宋面前。“谢谢。”
“我知道,”他说,“好像有一种汤就叫这个名字。”
“那是罗宋汤。吕宋是一个岛屿的名字。吕宋烟也很有名——在我所生活的年代。”
他看吕宋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古董。“你,来自哪个年代?”
“现在是……?”
“公元3116年……也许是3117?可能已经到3118了……嘿,我从来不看日历。”
“一千多年过去了,你们还使用公元纪年,真令人惊讶。”
他耸耸肩。“虽然精英分子们孜孜不倦地钻研新的科技,把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没有人试图改变时间。他们觉得老祖宗留下来的纪年法够用了。”
“我想我来自一千多年前。”吕宋斟酌着用词,“我们管这种在时间跨度极长的两个年代中来去的行为叫……‘穿越’。”
“我知道。”他兴致勃勃地说,在吕宋对面坐下来,打开一个电子屏。“我收藏有一本一千多年前的书,讲的就是你们的‘穿越’。——你看起来很特别,书里写的主人公‘穿越’以后通常都会惊慌失措,你怎么没有?”
吕宋笑了。“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你可没有打开门。”
他的手指在电子屏上滑来滑去,屏幕上出现了泛黄书页的扫描图。“那本书还讲了女主角穿越以后爱上男主角的故事。你在这里应该找不到女性来产生爱情,毕竟大家都不出门,在家里就能满足一切生活和生存的需要。连我都很多年没有见过别的人了。”
吕宋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很年轻,也很瘦,皮肤非常白,头发漆黑而蓬松。“你多少岁了?”吕宋问。
“保守估计,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之所以说保守估计是因为我真的从不计较时间……你不要惊讶,我们的寿命越来越长,一百多岁正是青年人的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名字会重复,但编号不会,一人一个,也很方便数据化管理。”
“那么,你的编号是?”
“1874。”
1874收留了吕宋。他孤身一人生活了很长时间,但并不排斥别人参与他的生活。他给吕宋分了一个房间,分了几套他的衣服,又把一日三餐的数量都设置成2。在1874看来,吕宋确确实实是个古代人——他不习惯全自动的操作,要喝水时常常自己拿着杯子去接。1874有一次甚至在厨房看见了吕宋,那人对着除了按钮以外干净得空无一物的料理台露出苦恼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1874问他。
“我想……自己做饭。”吕宋说。
“这个料理台会替你做好一切。”1874说,“按下那个按钮,然后是这个。然后等半个小时就好。”
吕宋摇摇头。“1874,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动手做饭的乐趣。”
1874耸耸肩。“我从来没有动手做过饭,所以也不在乎这是不是一种乐趣。”
“有没有刀?砧板?打蛋器?盐、味精或者酱油?”
“没有。”1874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向商场订购。他们会把商品通过四通八达的运输管道送到家门口。”
“谢谢。”吕宋说。
后来吕宋发现1874的家里连锅都没有。他常年吃的饭都由一个有着类似微波炉外形的机器准备,不需要电饭煲、平底锅、烤箱或者其他。吕宋对着一排调味料的瓶瓶罐罐陷入了沉思。1874坐在餐桌的另一头看着吕宋,“其实你没必要让自己那么麻烦,吕宋。为什么不肯接受全自动的料理台呢?”
吕宋转着一瓶番茄酱,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标签。“我只是不想被机器豢养。”他答道。隔了一会儿,他又说:“1874,为什么我们不出去转转呢?”
“出去会死。”1874冷静地说。
1874所住的区域曾在一百年前遭遇过核泄漏。很可怕,1874说,那时他还是小孩子。无处可去的人们要么在核辐射里扭曲着死去,要么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瑟瑟发抖。好在科技发展到可以给楼房安上足够安全的防辐射外壳,于是幸存者们长年累月地困在屋中,没有人敢下楼,走出大门。“我记得我对门的邻居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长成了大姑娘,双亲是否还在。也许,她可能在什么时候因为淘气跑了出去,然后死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两家的门只隔了五米,但彼此确确实实已经生活在两个世界。”1874说着,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那么,这栋楼里,至少有几十个世界。——听上去就像平行世界一样。”吕宋说。
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1874的面容。“你的理解力不错。在你的时代,你都做些什么?”
吕宋学艺术理论,还在读博。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读一本又一本厚厚的理论教材(“随便哪一本抡起来都可以当凶器”,他补充道),写长篇大论的分析。有时候吕宋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所学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他常年对着一幅又一幅名画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把颜料一寸寸抠下来送到实验室做分析。即便这样,他也不能因此获得可观的物质收入。
“也许你已经不知道博士是什么了,但在那个年代,读博士是一场让人身心俱疲的巨大挑战。”吕宋说。
“比起这个,我对‘艺术理论’更感兴趣。那是什么?”1874问他。
“……很难解释。大概就是,对于艺术发展规律的总结。”
1874摇摇头。“我的数据库里有很多古书的扫描图。但我从来没有发现有关艺术的内容。很小的时候我听说家里有一件祖传的‘艺术品’——大概有三百多年历史。后来它给我祖父陪了葬。”
吕宋激动起来。“它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1874说,歪头看吕宋的表情。“我可以给你找找图片——如果有的话。”
1874把他的数据库里里外外全折腾了一遍才找到那个“艺术品”的照片。他叫吕宋过来看,电子屏里显现出了一张画。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照片已经泛黄甚至微微发黑,看不出画的内容。等于白看。吕宋叹了口气,看看窗外,才发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示意1874不早了。
“哦,一天又要过去了。”1874关掉电子屏,往后仰躺在椅子上。“虽然这一天过得有点糟糕,但总算和昨天有点不同。你说是吗,吕宋?”
“是。”吕宋静静地说,走了出去。
1874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