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讨者

新年伊始,世人享受着这重逢带来的欢聚盛宴。把酒言欢,醉酒当歌,人生所谓的奔波岂不是为了今朝的这一刻?

没有炮竹声、没有盛宴、更没有醉酒当歌,新年就在这一如往日的冷清中毫无留念的离去了。我应当准备一个高脚杯的,倒点红酒,举着杯,对着这弥散在周身的空气说一声:新年快乐!

门外站着一位乞讨者,我不知这是新年伊始的这段时光里第几位乞讨者了,我只倚靠在房间的角落里,望着窗外,望着这乞讨者,他的嘴里在含混的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但我也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我毫无所动。一点吃食,一点零钱也就能打发他走了,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站在乞讨者看不见的角落里打量着这人,衣服穿得有些旧但还不至于破,肩上担着的面食口袋是有些分量了,手里握着的一个白色大瓷缸,能看得见白色的瓷漆已经剥落了些许。那张带着风霜的脸,看着却是有一番苍老的,但还不至于到老态龙钟的地步。就在我的细细打量中,他离开了,他开始走向下一个目标。我是不喜欢这样的乞讨者的,因为我觉得当今的社会还不至于让一些人沦落到放下尊严,只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吃食的。如果一个人,你有食物果腹,有片瓦遮风挡雨,你何须再放下尊严去换取那一点可悲的欲念呢?

那乞讨者没有再重回到我的门前乞讨,我带着狠心终是避开了他。我想出去走走,我习惯一个人走在这行人极少的乡间道路上,这也是一种排遣孤独的方式吧。远远的我看见垃圾池里有一个黑影,我逐渐的靠近那团黑影,原来是那乞讨者。只见他弓着身体,上半身隐没在垃圾池里,翻找着能够变卖的垃圾。我从他身边走过,亦没有停留,可心里却是一阵的酸楚,是的,我同情他,我于心不忍,我为刚刚自己没能付出的慷慨而歉疚。我想,如若他儿女孝顺,家庭美满是不至于沦落至此的,如若政府救助得当,社会令他老有所依,他也不想出卖自己的尊严的。人生总带着些许的无奈、被动,我们只能被生活牵制着往前走

 某日,友人陪我去苏北医院看病,下了公交车,一路步行至医院。在公交站台至医院仅百米的距离,沿路却聚集了好些的乞讨者,有些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也有些是无钱医治重病的家属。在回去的路上,友人问我,假若有一天,你身体无能为力去负担你的生活,你的家人,你是否会像这些人一样去乞讨呢?我沉默了一会,很认真的回答她,我说,我会的。接着我和她讲起了我从未向任何人倾述过的昨日。我曾沦落到他们今日的境遇,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站在人前把自己脱光了乞讨而已。是的,我曾有过那样的念头,那个念头曾盘踞了我很长的一段时光,直到我的父亲病入膏肓,再也无力回天。

那一年我父亲病情复发,我和他在这苏北医院求医问药,那时他的癌细胞刚转移到淋巴结上,我陪同他在医院里化疗,当时他的状态、精神是相当的好,求生的欲念令他充满了斗志。每天上午挂完药水,只要身体条件尚可,他必会出去溜达一会。想起那些我挽起他的胳膊,在荷花园里漫步的情形,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们父女俩极少温情的时刻竟是在这样的情景里呈现。走累了,我们坐在木质的长椅上休息,午后炙热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将斑驳的余晖洒落在我俩的身上,是那样的美好。我们相对是无言的,其实都各怀心事。这静谧而又令人眷念的时刻我只想静静的陪着他。

迎面走来一位老者,他坐在了我们的旁边,与我们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们,他退休了,儿女都已成婚,事业也算得当,这不他才有闲情雅致来这荷花园里,散散步,看看别人打打桥牌,听听那亭子里传来的小曲儿。好一派令人钦羡的晚年光景。他问我父亲,“看你不像是来游玩的啊”,我父亲晃动着套在他手腕处的腕带,那是苏北医院住院部的病人标识。那老者已然明了,但好奇心似乎追着他还想问些什么。“那是你女儿?”“是啊,我姑娘。”“现在,年轻人照顾父母的,很少了,你妻子呢,她上班?”“没有,我妻子身体也不好。”老者咂咂嘴,“那你们的生活怎么办?一家人都被困在一艘快沉的船上,这可怎么办是好,唉,姑娘,多阳光的一个姑娘!”我望着老者,微笑的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难得的相伴时光,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老者并没有停止他的言语,他继续说道“你要让孩子,赶快上岸啊,否则她只能随着你一起下沉,姑娘你要坚强,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以后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谋得一份差事的。”老者丢下号码,离我们而去。我看着走远的身影,心里翻江倒海,我想着逃避现实,过一天算是着一天,老者的话把我们都拉到了现实里。我转过身,拉着父亲的手,眼含泪珠,“爸爸,你不要多想,先好好治病。”我找不到任何言语去安慰此刻神情黯然的父亲。他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女儿虽已成年,但毕竟没有成家,生活的重负,疾病的侵袭,显然自己的女儿是无法去承担这样的重责的,命运将他处在了一个这样的漩涡里,父亲根本无力倚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而我呢?身为女儿的我,此刻应该站在漩涡外,拉他一把的,可我也被命运卷进了这场与父亲连在一起的漩涡里。

刚建起的新房,却又遇上这一场来势汹汹的病魔,我们的家已经耗尽这一生全部的钱财,哪还有余力再支付这高昂的医药费呢?我的父亲只是个没有医保的工人,依靠国家的报销,那是及其有限的,那些进口药更别谈是一种极大的奢侈了。我打电话给红字会,想寻求社会的帮助,可电话那边传来的回答却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我打开通讯录,寻找那些可能会帮助我的朋友、同学,那一句句言辞恳切的求助信息,没有为我带来一分钱的资助。我站在人生的夹角里,痛苦不堪,我该怎么办?我的父亲,我那可怜的父亲,正在独自承受着病魔的摧残,而我只能看着他被疾病折磨得形将枯槁!

我走在闹市区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从我身边穿梭而过,只见一位没有下半身的乞讨者匍匐在我的脚下,那祈求的眼神与我四目相对,我在心里默默的对他说:我此刻的境遇还不如你呢,先生。我是一个无法留住我深爱之人的弱者,你可知我的这种悲痛?我莫不如这乞讨者,给自己的胸前挂一个大牌子,写上自己的遭遇,让每个为我捐钱的慷慨者们在我身上打一拳,以作回报,就像南京地铁站的那位,为身患重病儿子筹措医药费的父亲。

我终究没有走到这一步,我的父亲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他的颈椎上,他的头已经竖不起来,只能依靠颈椎托支撑着他的头颅带来的重量!吗啡片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消逝!我不顾周围亲戚的劝告:“不要再治疗了,到最后是人财两空啊!”他们都是局外人,可我不是啊,我无法做到,看着我深爱之人在我眼前一点一点的被病魔折磨致死,那病魔折磨的也是我啊!苏北医院已经拒绝收治我的父亲,对于医生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我转载到中医院,偶遇一位从事放疗多年的医生,她对我说,可以一试,但也只能是缓解他的痛苦,并不能为其延长生命,你父亲已经到这一步了。

我还是将我父亲带到了中医院治疗,他的头即使依靠颈椎托也已经难以长时间的维持竖立,我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他躺在座椅上,头枕在我的腿上,一路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很是煎熬。我们在中医院就这样治疗了一个月,照了二十次的光,医生说不能再照了,我们便停止了治疗,出院回家休养。疼痛终是有所缓解了,就在我以为可以出现奇迹的时候,我的父亲又出现了其他的症状,他吃东西似乎越来越不理想,在家刚住了二十天,我们又动身去中医院。去了那,也只是象征性的挂些营养水,没有任何治疗的作用。我在想,就在医院这样治疗着吧,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迎来新年了,至少要让我的父亲挨过新年啊,正月十九是他六十岁的寿辰。如若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悲悯悲悯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吧,就让我的父亲过完这个年吧。

 那天是阳历元月四号,冬月二十五,中午我还让他喝了一些汤。那是我从老家带到医院的,他发脾气,不愿喝,我还劝他,让他多少喝点。他终是依了我,喝完汤,我扶着他躺好。我坐在床尾,看着他睁着双眼盯着电视里的血腥打斗场景观看,我怒责到:闭眼睛,睡觉!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的闭上了眼睛。我想着他如若一直这样也好啊!父亲生命中最后的一刻还是在这样的悄无声息中来临了,不过半个时辰,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口的呕着鲜血,我托住他下沉的身体。这一刻我曾想象过很多次,但我总是侥幸的将此推到一个未知的明日,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是如此的害怕,害怕死亡、害怕失去他。而此刻我只能一个人独自面对着这一切。医生、护士开始蜂拥而至,“手忙脚乱”的挂起输血袋。我站在父亲的身边,为他擦拭着蔓延在嘴角、枕边的鲜血,那鲜血已经将半边的枕巾染红,可父亲还在吐着血。医生将我拉到病房外,沉重的说道:“你父亲可能挺不过今天的晚上,姑娘,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考虑是否出院吧,你总不希望你父亲在医院里走吧!”我紧紧的握住拳头,心慌得就快窒息了,我只是无助的哭泣,仰着头哭泣,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没有钱了,我没有能力再做最后一次的挽留,我必须去做这个决定:放弃治疗,带我父亲回家!这是多么残忍的决定,我注定得为这个决定背上我人生这沉重的十字架!

天色渐暗、窗外细雨蒙蒙。父亲被推上了救护车,我们回家了,只是那家是我父亲生命的终点。在救护车上,我父亲还是有意识的,他对我说:“我不回家,送我回医院。”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救护车到家的时候,亲戚早已等候在那,我的父亲被抬到床上,我替他盖好被子,被子还未盖好,他却挣扎着坐起,他看起来是如此痛苦,我抓着他的手,急切的说道:“爸爸,你要躺下啊,否则血会流的更快的。”他开始喉痰,只那么一会,他的头就已经歪下去了。父亲,走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睁着双眼,张着嘴巴,极其痛苦的走了!

每每忆起父亲临走时的惨状,我的心就如刀剜般疼痛!此刻我坐在堂屋里的长条凳上,正对着院门,似乎还能隐隐的看见他在门前的菜地里锄草!

 如果时光重来,我会做个乞讨者,放下所有的尊严,将自己赤裸裸的剥开来,呈现在众生面前!只要能够救得我所爱之人的生命,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尊严、婚姻、生命,一切皆可抛!

恼这春风,本是轻柔的拂过脸庞,却徒增这感伤。你看,春风吹又生了,万物在那萧条的冬季死去,今又在这春风中复苏。可我深爱的人呢?春风啊,你何时能把他带回我的身边?我已经受够了这孤独、受够了这离别之苦了。我只想再见见他,听听他的声音,我怕我连他的声音都快忘记了。

       我,只想要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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