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 桑 葚
顾 冰
老家祖祖辈辈养蚕。自然,少不了蚕儿的食粮一一桑叶。我家东边,有一片高岗地,叫桑岗,那里,就种着一大片桑树。
一年之中,养三茬蚕,春蚕,夏蚕,桂花蚕。桑树每过一茬,剪一回枝,很快,主干上又萌发出新芽,转眼又出落成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但桑葚,只在初夏的时候才有。
春末夏初,便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桑园成了我们小孩的乐园。
走进桑园,拨开肥硕的桑叶,枝条上缀着数不清象蚕宝宝形状的桑葚,按成熟程度分,有翠绿的,淡红的,深红的,黑紫的。矮棵的,我们把枝条拽弯下来,树干高的,我们就象猫一样,噌噌噌爬上树去。不熟的,酸涩,只有黑紫的,才象浸了蜜一样香甜。还有一种白桑葚,生的时候,是淡青的,熟了就变成乳白的,我们叫它奶油桑葚,它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自然,我们只挑那些熟透的摘,余下的,留待慢慢长熟,决不象现在的捕鱼,一网打尽,叫鱼断子绝孙。
记得1960年初夏的一天,我上三年级,家中已断粮数日。感谢大自然的慷慨馈赠,一大早,我钻进桑园,不管熟不熟,将桑葚撸了一把一把地填入口中,然后,跑步去三里开外的小学上学。半路上,我的同桌钟巧妹,又往我手里塞了一把桑葚。巧妹是桑岗人,虽说是同学,但我个头还不及她的肩膀。她家弟妹多,她妈让她带小孩,不让她上学,后来,公社开展扫盲运动,她这才背上了书包,但那时她已15岁了。大人们都说她身材好,可我却不觉得,只觉得她衣服总是紧绷绷的,上装衣襟还时常裂着口。她其实与名字相悖,不巧。比如,桑葚两字吧,她老是写成“伤甚”。老师所以安排我们同桌,是想让我多帮帮她。
走到学校,看到班主任谈心玉铁青的脸。手里紧握的桑葚没收了,还被谈老师拖到池塘边,洗满脸满手的黑紫颜色。谈老师不知用一块黄色的什么东西,给我搓揉,真香。
放学时,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我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准备挨尅吧。到了办公室,门卫耿爷爷同时进来,交给谈老师一个包裏,那是他替她去邮电局取的。谈老师,杭州人,丈夫是宁波海军军官,这个包裹,就是她丈夫寄来的。转身时,耿爷爷对谈老师说,你看你吐的,多增加点营养。怎么回事?我如坠云雾。谈老师拆开包裹,捏了一粒塞进我口中,好酸。也许是她看出我的怪异表情,说,傻孩子,这是话梅,不是毒药。接着,她从抽屜里将早晨没收的桑葚还给我,说,到星期天,你带我一起去采桑葚,好吗?
回到家里,我问阿妈,谈老师为什么老吐,愿吃酸的呢?阿妈说,那是有喜了,什么叫有喜?就是怀宝宝了,噢,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以后的几天里,我天天盼着星期天的到来。谁料,天公不作美,周六晚间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雨过天晴,一大早,我跑到桑园,巧妹也来了。桑葚本来只有二十天左右生长期,此时已近扫尾,再经一场风雨,我俩左寻右找,枝头哪里还有桑葚的踪影?地上倒有不少,但都烂了。我突然想起外婆家院子里,有一棵桑村,树干有合抱粗,那里还有桑葚吗?于是,我俩跑着去了我外婆家。外婆家的桑树上,果真挂满了桑果,外婆找来蓑衣,铺在树下,把树使劲一摇,桑葚便劈劈啪啪地掉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拣了一小竹篮。我们把桑葚送到谈老师那儿,老师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只觉得一颗颗热乎乎的东西,滴在我的脸颊。
过了三年,我上初中了,巧妹没考上。五月的一天,巧妹突然来叫我,一块去采桑葚。在桑园里,我说,你会背有关桑葚的诗吗?她摇摇头。我随即朗诵了陆游的二句诗:桑间葚熟麦齐腰,莺语惺惺野雉骄。我还想再诵几句,怕有卖弄之嫌,停住了。临别,她用半熟的桑葚,抹了两腮和嘴唇,问,好看吗?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她是那么漂亮。但我故意气她,难看死了,妖精!几十年后,我在故宮,看到宴乐铜壶上的采桑图,图中曼妙身姿的采桑女,哪及巧妹!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回乡探亲,又去了桑岗,听人说,那年巧妹找我一同去采桑葚的次日,她就出嫁到了无锡。后来,阿妈说,出嫁不久,巧妹就离异了,她可真成了“伤甚”。几年前,她还特地来我家,抄去了我的部队地址。我说,我没收到过她的信啊!再以后,她的消息,一点也打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