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话:第十三
“起棺!”
支事的老人一声号起,顿时众人都哭了起来。志强面前摆放着遗像,手里端着瓦盆,正对着棺材率众晚辈跪于棺前,在听到起棺的时候,他高高地将瓦盆举过头顶,僵硬地重复了一遍支事告诉他的话:“爹,您一路走好”,于是便将瓦盆用力摔碎。
悲曲一奏,响声四起,众亲朋好友哭声更加强烈洪亮,大家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起身,站了起来。志强起身持起旁边的幡,然后端抱着遗像,开路前行。
志强和少辈们走在前面,中间是由乡亲抬着的木棺,最后面是拥挤着向前边走边哭丧的亲戚们。长长的白色队伍,像是不久前消融的麦田里的白蛇一样,蜿蜒着离开了庄子。在围绕着庄子缠绕一圈之后,棺至墓前,众人跪在墓前等候下葬。
按照旧时的规矩,下葬的时间也是有讲究的。准备妥当之后的时候,跪着的志强才从麦田里站起来,抱着遗像领着后辈们绕着墓地走上三圈,最后又跪到原地。众人这才开始拽着麻棕绳将木棺徐徐放下,待到四方平稳合宜之后,志强和后辈再用泥土扔到灵柩上,谓之“添土”。
土越堆越高,渐渐地堆成了小丘,在冬雪覆盖一整个冬季的土地上,如今又润湿着翻出来铺在陈大爷的棺上。前段时间还皑皑白雪的世界,如今便只剩下无尽的碧绿麦野和黑乎乎的微湿的土堆。陈大爷就永久地埋在此地,普普通通的一生就如同棺上的土。火烧了起来,长卷的鞭炮在为一个离开的人久久鼓动着最后一点声响,用最大的力气敲击冲荡着眼前所有的见证者。也许这是陈大爷这辈子最引人注目的时候。纸糊的花圈昨夜还感到阴森恐怖,尤其是那对小纸扎人,像模像样地涂着眼睛使人不敢直视,仿佛一对上眼睛,就能“活”了过来似的。但当它们全被扔进火堆里的时候,漫天燃起的火焰窜升至一米多高,又显得是那么温暖。怕,又何来说辞呢?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从来都不会令人畏惧。无论病着还是离去,心里都满怀温情。
将近正午的时候,所有的礼仪在支事的安排下完成的时候,大家这才折身回去。志强一个人走在前面,身后老远才跟着大家。刚到家,志强媳妇就急忙地将志强拉到房间,一脸严肃地对着志强说道:
“被骗了,黄牛黄了!”
“你怎么知道?”志强强装镇定地想要先搞清楚状况,他知道媳妇说的是投资养殖场的事情,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猛然地揪了一下。
“和你一起投资的来电话,他已经报警了,说是找不到老板了。”
“我来打电话问问情况!”,他掏出手机,自言自语,“有合同的,怎么可能呢?”
电话已经是空号。所有和养殖黄牛有关的投资人都像人间蒸发一样,不约而同地消失了。
在徒劳了十多分钟之后,他的身体像失去平衡般往后面顿了一下,他张大嘴巴,抽搐着的欲哭无泪的面目显得悲伤极了。本以为遇到生命的贵人,能帮助自己飞黄腾达,可现在看来……什么都没有了,他摸摸自己的脖子,又想了想除夕那天在爹娘家翻钱的狼狈样子,他大叫了一声,紧紧地握紧拳头,身体不由地颤抖。
“还难受着呢志强,”这时候二东拿着礼金单走了进来,看见志强眼睛通红,以为他有点良心地为陈大爷哭呢,便好意安慰着。然后又放下礼金单,说:“这是你爹丧礼随份的单子,还有钱,都交给你。”
“钱你算清楚了吗?”志强呆滞的眼神突然变得凶恶起来。狮子刀疤,此刻的神情和当时他与爹娘大闹的那晚一模一样。看着二东不怀好意地暗嘲,他的怒火升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我二东做那亏心事?”他对志强喊道,这份质疑在庄子里可是担不起的,谁也不想背上这份坏名声。但志强没有看他,凶狠的姿态让他有点感到害怕,他抖了抖脖子,总感觉有一丝凉风擦过,像某一天的某一刻一样的感觉。
“你不做亏心事?”志强站了起来,狮子般的身躯直逼着二东,把二东逼得往后踉跄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我们家麦地的事情,大社那天在我家帮忙平院子的时候就告诉了我媳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点破事,我本来不想理会你。行,今天牛也黄了,干脆和你论论,到底谁对谁错!”
“志强,你别浑!外面都是爹的亲戚朋友,你今天不能乱来!”媳妇双手扯着志强,唯恐他在今天这个日子做出麻烦事,及时地提醒着他。
志强怔了一下,然后又想了一想,指着二东说道:“你今天也算帮了我爹的忙,这件事就过去了,春耕的时候,地给我老老实实量清楚。”
二东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欺负陈瑞华他做的出,但面对这个浑儿子,他可不敢在这继续待下去,于是赶忙连头也没回的就溜回家去,“志强这个混账玩意,不孝的东西!”
“把钱给娘送去,还了大社再说。”志强冷静地垂下了头,把礼金递给媳妇,轻声说道。
整个冬季终于熬了过去,田野里的麦苗都已经长到快没了膝盖。寒冷的季节过去了,雪,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那段白雪笼罩的日子。院子里的阳光斜照在斑驳土黄的泥墙上,陈大娘就安静地坐在门槛上,背后面喜庆的大红春联也被风雨吹蚀着褪了些颜色,变得有些发白。春联底端的泥墙处,也模模糊糊的留着点红色的颜料,掺染着脏兮兮的黄土的颜色,看起来像透着血丝的琥珀。而在陈大娘的右边身旁,靠墙放着一把断了根弦二胡。断弦还在二胡上悬挂着,一端还插进地面埋了进去。二胡的蛇皮琴膜也烂了个洞,露出黑色的一只眼睛。颜色浅重不同涂着黄漆的二胡似乎与泥墙融合在了一起,不显眼的斜靠在那里。一把如此破旧低廉的二胡,也许从一开始就无人为此侧目。
陈大娘深陷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一条缝,灰色的线编织帽子下飘出些长的银白的鬓发,看起来年老了很多。蓝色的泛点油光的围裙套在她的身上,将瘦小干瘪的整个身子包裹了起来,像一粒失去水分的葡萄干。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向远处凝望着,眼睛越眯越小,穿过庭院延到门外的麦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西沉的太阳渐渐扯去披在身上的黄色外衣,她才缓缓地起身往屋里走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缓慢地摸索着按下灯的开关,刺眼的光线倏地射进眼睛,她愣了一愣,来到凳子前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