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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原野上秋风萧瑟,万物凋零静待寒冬降临,微弱残阳在枯草原上施予最后的温暖,老人披着兽王皮坐在巨石上,身形佝偻神情昏沉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叱咤一生的止风部落首领“飓”,氏民三王中最强的一位幸存者,自卸任后骤然衰老,让人不免叹息。荒原的冬季异常寒冷,恐怕不用等到至寒,他就会和先民一样,因预知自己的终期而前往丛林深处,将自己交还自然。
一名短发男子站在旁边,朝着老人凝视的远方瞭望,目光可及的终点巨木林立瘴气缭绕,那是半岛氏民几代人未能征服的原始蛮地,是这片大陆罪民的流放之地,将死之人的祭身之处。
“统一的进程,已到大陆尽头啦。”男子自言自语,看似平静的眼神中荒凉闪烁。时至今日,距獴族首领“蛟”被斩首已过去了二十年,而率部族归降后退隐山林的大石部族酋长“礁”,也在十年前被巨灵兽撕碎。那些曾经叱咤一方威名赫赫的大小部落首领们,在战事逐渐平息的今日,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其短暂。
在俩人身后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热火朝天的营地上,一座座帐篷和炊火连绵不尽,身披坚甲的年轻勇士围成团,在角斗中挥洒用不完的气力,嘶吼声大笑声在野地上空回荡,他们跃跃欲试,希望大军早日开拔,以期解答自幼年就听到的各种异闻传说;收到信鸦指令的酋长们陆续聚在军帐中,相互展示自己的行军计划和侵入方案,这些原始大陆一代英雄们谁也不服谁,声如惊雷地争论着;部落祭司们正忙着安排兵奴搬运药草,角兽背着成堆的药草丛边陲赶来,只为救治受瘴气侵蚀上吐下泻的伤兵们;早些时日,被囚禁在死地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被编成先遣队,已深入丛林侦察敌情去了;宠兽大军的首领巨灵兽尚未归来,群龙无首野性尚在的飞禽走兽撕咬在一起,驯兽师军团压力巨大。
这是战后第一次也是原始大陆规模最大的一次大军集结,来自不同部族组成联盟军的目标是半岛森林后的海异族,这个盘踞在世界尽头的神秘部族是大陆瘴气的源头,在大风部落常年季风助力下使得瘟疫飘散。联军全员待命,只要大首领下令,他们将一往无前,剔除那百年无人敢涉足的诅咒之地。
“大首领,飧食时间到了!”扎着大辫的彪悍战士双手叠掌置于额前向短发男子行礼,腰间的兽王犬齿闪着寒光,昭示着荣耀勇士的身份。
男子点点头朝他摆手,任谁也想不到,他竟是这原始大陆部落联盟军的最高统领,单薄身形和清朗面容与粗粝的土著氏民相比,给人以单纯无能势单力薄的印象。初入战场的几年他被视为异族,在战场上,那些曾经的敌人,不屑于与他对峙;在战场外,女人们对他视而不见,只有些许老人因同情弱者之心而对他有过额外关照。
可世界运行的法则并不为大多数人理解,真正的强者偏偏愿如弱者一样平凡地活着,他不懂不立危墙之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也并非采取了谨小慎微不显山露水的求生策略,自幼流亡没有立场和身份的他,全凭守护爱与生命的意志一往无前。在每一场战争中倾尽全力阻止双方伤亡,爆发出深不可测的战力,不分种族保护弱小,在每一个氏民面前毫无保留,仿佛神佑一般在充满杀戮和大争的世界里,带领流浪部族的氏民从无数尸骨中爬出,征服一批批前来挑战的军队,成了荒原传奇领袖。
“前辈随我同去?”
“我们每个人总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即使短暂地接受平庸,也会重整旗鼓地希望走出一条独一无二的路来。”老人没有回答,他残烛摇曳的目光看着远方,苍老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
“我自小就将统一半岛当成人生使命,因我大风部族祖祖辈辈都以此为目标,祖父战死后父亲继位,却没有继承遗志,他优柔寡断忌惮武力,为与各临族交好奔波一生,亡前再三叮嘱于我,他不知道我早已受够,将那些耗时费力不切实际的和平计划和他的尸体一起埋进了大地,在我武力征伐和强硬统治下,统一半岛的进程加快了,曾拒绝归附的部族主动来降,领土扩张人丁增长,我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唯一的正确。”
“但这只是迷失的开始,”他凄凉的叹息被荒原秋风卷起,抛向无尽的悔恨中。
“三十年前一个狂风暴雨的正午,我下令砍下了长子“枫”的头颅,只因他没有服从我的指令坑杀俘虏而擅自放了他们,在那之前我虽未向他解释要斩尽杀绝的原因,却以为他会明白这领地争夺的残酷环境中,不能有怜悯之心。行刑的头天晚上,枫的母亲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最终因我的绝情弃我而去。唯一读懂我内心的勇士长劝他逃走,他却宁愿以死证明我是错的。”悲怆挂在他干枯瘦弱的脸上,英雄暮年,唯留满脸沟壑。
“枫死后的第三年,先遣队在沼林被袭,我身中剧毒濒死之际,看到敌人中有被枫释放的囚犯,当我在内心确证自己的人生铁律时,他却救治我放了我。然而我并未因此转变,你知道那种不肯正视错误反而恼羞成怒的心理吗。人越是在位重权高时越是看不清自己,被成功蒙蔽,被谄媚误导,沉迷自我的人职权越高带来的危害就越大。随着征伐深入,杀戮每天都在发生,统一进程变成了掠夺,臣服的领地相继出现暴动,即使被臣民质疑亲信远离,我仍没有停下来。”
“半岛所有部族最终悉数被征服,昔日雄踞一方的首领屈膝于脚下,我名声远播被封称为氏民三王,当我拖着伤躯返程,所见是家园千疮百孔野兽横行,勇士战死老幼流离失所,自那时我有了觉悟,如果被占领的领土上没有子民,功成名就的身后没了故人,使命达成又有什么意义?”
“一头狂奔的野兽,即使想要停下脚步,也会被巨大身躯身带动,最终只能仓皇倒地,摔得面目全非。在我闭门疗养的日子里,将士们为领土和战利品相互厮杀,部族间冲突再起,没有值得托付的人,剩下我孤家寡人和这具残败的躯体无能为力,如果我放弃,身后又将四分五裂。这跟我设想的人生不同,我以为达成伟业后的人生,是伟大而自由的,我以为统一半岛后可以全身而退。人生原来根本没有先苦后甜,也没有先甜后苦可言,每个时期,苦和甜都会交织在一起,美味的果实生长在浑浊的泥泞中,胜利的喜悦亦是建立在惨痛的代价上。”
男子紧紧凝视老人,往事在心中浮起。
少年时代流离失所几要饿死的他被獴族首领之女,丛林流浪者“萤”收留,两人在荒芜人迹的丛林中共建流浪部落以救助无家可归的难民,成了患难与共的搭档与恋人,在遇见巨灵兽帮其寻找幼崽的旅程中,萤被海异族误伤,善良的萤临死前要他发誓不要仇恨任何人,要他带着她的爱和壮大流浪部族守护生命的遗志活下去。
他在各大部族相互征伐的夹缝中忍辱偷生蛰伏数年,倾尽全力壮大流浪部族,随后从吞并獴氏部落开始,以和平之名率众开启了征程,在制服以残暴著称的几个部族后,又风餐饮露马不停蹄在各部落间游说,二十年的奔波与征服,而今原始大陆大联盟初现雏形。
迄今为止他的所作所为已然超越凡人,英名必将传世不朽,但他并不甘心,在内心深处,即使整个世界获得和平,萤也不能复生,他长年忍受失去挚爱的悲痛任谁都不会懂。踏平海异族的冲动会随自己对萤的思念浮起,他认为只有消灭那片异地,内心才能获得安宁。这长存于心的仇恨与眼前老人过去那暴力统一的信念何其相似。
“我一直梦见自己回到枫被杀的头晚,我和他对话,我们争论对错,最后不欢而散,他死后无数个夜晚,我都回想他祖父尚在时,年幼的他与我一起狩猎,向我证明自己也是勇士一员的每个场景,那时族人们在一起和睦相处,临族往来互换物资,是一片平静温馨的场面。现在我才明白父亲的选择,也明白枫所继承的意志,是我斩灭了这星星之火。”
老人抚摸着脚下皮毛斑落老态龙钟的狮兽“:它选择我的那一刻,就将生死交付,而在那之前,它只是一只没有立场自由生活在荒原上的野兽。世间一切原本没有对与错,人生一世,有的只是我们的选择,而左右我们选择的,就是对自己身份的定义。当我选择暴力征服的那一刻,恶魔的种子就种下了。直到你的出现,我看见了枫身上散发的微弱光芒,那仁慈的,我以为不详的光芒,在你身上如此耀眼。”
“我知道这次大军集结,你并非真要开战,但事与愿违,如今箭在弦上你会怎样选择呢?”老人似乎窥见他的内心。
集结大军原本是想通过威压促成和谈,却被海异族首领严词拒绝。他以为至此已仁至义尽,既然大一统只差一步,耐心也已到了极限,只等巨灵兽归队,他便要振臂一挥,届时海异族无论拥有怎样的奇军异法都将被踏平。
这最后的征程,名义上是为消灭大陆上最后的异族,统一氏民信仰,私心的驱使却占了主因,因为他对萤的爱,自始至终都与他背负救助弱者的爱不同,唯有拨去大陆尽头最后的迷雾,才能为萤的死找一个解释。
但即使征服了这片异地,统一了整个大陆,内心就会获得救赎吗?征服无法使萤死而复生,终结信仰冲突却要付出无数生命,现在就遣散部队,让部族回到各自领地平静生活不就够了吗?
“一个人即使清晰地意识到此生使命,也要等到真正领悟天命之时,才能挣脱宿命走向人生真相。人如果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思考这天命并及时修正,等到年老色衰,即使领悟了真相,也为时已晚。”
老人从巨石起身,取下胸前兽骨缓缓递到男人手中,刻印旋风图腾的大风部族世传王令,斑驳沉重如同生命之重:“我这一生大错啊,所幸还有机会选择相信你,大风部族的氏民们,就全权托付与你了。”
说完,老人朝荒原而去,他的宠兽晃晃悠悠跟在身后,余晖将他们的身影送往丛林,送进荒蛮大地。
残阳落下,寒气升起,摇摆间,他闭上眼睛祈求先祖昭示。一股野性能量拢来,让他感到温暖,凝神远望,是他的致密伙伴,宠兽军团的首领,原始大陆的丛林统治者巨灵兽,远远地站在荒原上。男人的心久违地颤动起来,他知道,抉择的时机到了,他们互为凝视着,似乎在确证对方的心。良久,巨兽晃动身躯转身去了,他猛地释然了。一股热量从他颅顶冲然而出,天命似乎显现,他要在爱与包容中寻找答案。
“不会再有战争了”,他在心头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