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梦想,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像娘亲那样挥舞出完美的落樱剑法,然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出这片绝谷,一个人踏遍江湖。
【白色樱花◆祭】
每年的樱花宴上,绝情谷底就会铺开一幅盛美的丹青画卷,漫野生长的红花绿草,倾吐勃勃生机的露珠,叮咚叮咚的溪流,湖泊烁烁映光,触碰绿意时,更交相辉映,精彩纷呈,引人入胜。
而那片绽放在沃土低畔的烂漫樱花海,最是壮观,簇拥搂抱的每片花瓣,高雅洁白,晶莹剔透,欺雪压霜。
绕指柔风流离,清淡雅香即弥漫飘扬,滋润了每处气息,或自谷底扶摇直上,诱来谷外世界的无数彩色蝴蝶,它们薄翅轻摇,成群漫漫,在明空中纷飞翩舞,如柔水波动,似大自然倾心编织的臻美华丽彩带,乘上诡异的仙风,婉转飘然而来。
然而我知道,这样优美多姿的景色,并不能对娘亲产生任何的效果,因为它不能阻止娘亲那如同季节规律一般逢时而生的忧郁。
我叫亦然,今年十四岁,一直和娘亲生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谷底,娘亲称这个谷为绝情谷。
绝情谷很广,但很深,因为我曾经站在谷底向上仰望,总是看不到陡壁的尽头。听娘亲说,绝情谷的谷口落位于一座高耸触天的山脉之巅,那里常有白云缭绕,气候阴凉,故鲜有人能攀上顶端。
绝情谷底气候适中却光线不足,但很多奇花异草依然可以生长,开花,结果。娘亲说植物与环境必须适宜,不然难以存活,但在这里却是个奇迹。
我因为未曾踏及现世,并不知道适宜的环境会长出怎样的花草,映射怎样的颜色,但那片偌大的樱花海,自始至终都会让我叹为观止。
森茂的樱花林,由娘亲株株亲手栽植,所以我总以为娘亲极其爱恋着这片盛开时节满树烂漫的樱花林,会精心呵护照料,但我错了,因为自我记事起,我发现娘亲从不会来这里,更不会修剪或施肥,她只是繁殖期信手插上几根,从此便置若罔闻。
但是我懂得娘亲在那样季节里的表情,懂得那种隐忍又不舍眼神里的忧郁,虽然我不知道娘亲是一个有着怎样痛苦故事的人,不知道娘亲对樱花敛藏着怎样的情感,但我却无缘由的自信着,娘亲骨子里应该尚还残存着对樱花的一丝情愫。
樱花的结局在谷底是瞬时和彻底的,白意七日浓郁尽的黄昏,便会歇斯底里地凋落,雁过无痕,凄然无声,完成一次壮烈、彻底、无情的葬送。所以,我总会在最后的黄昏,诚恳邀来娘亲一起站在高高的坡头,俯视这批生命演绎至烈的白色花海,等软风徐来,看绵绵海波在岁月里渐渐沉没。
而娘亲的眼神依然是忧郁的,她外表柔弱的虚掩依然阻挡不了我发现她内在的伤心与不安。
她久久目视着空中纷飞蝶舞的白色樱花,叹气摇头,任白丝凸舞发间,任泪水静滑出深眸,努力着平衡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无奈。娘亲缓缓蹲在我的身前,冰凉的手触碰我的皮肤,她告诉我,在这座山脉的脚下,有一片和平富裕的国土,名叫花樱国,那里四季如春,气候安适,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樱花之乡,无数的樱花树竞相开放,取代了城墙,终年长盛不衰,那柔柔绵香就会盈满了整个花樱城。而樱花的颜色,是最美的,那是妖艳的红,红的似火,红的诱人。
娘亲深望着绝情谷高高的苍穹,然后用犹豫的眼神转向我,我知道,娘亲是在考虑是否要告诉我些什么。最后,娘亲终于放弃顾虑,我想或许是娘亲想到了我的武侠梦,她说,亦然,你将来要好好使用落樱剑法,因为它与众不同,妖娆诡异,却又那么可怕,无情。
接着,她在我面前再次拔出青剑,开始履空舞剑,她飘在樱花林的上空,似仙女一般,婀娜多姿,然后纤手轻旋,剑锋婉转,青剑分离的淡淡锋芒似如在引针穿线,飞进孱弱的樱花海,精确地割散了樱花瓣,成千上万的樱花瓣一时轻轻散落,在空中依恋着,在空中悲叹着,像是一场大自然不甘的泪,奔向了下一场轮回。
我跑到樱花林下,感受着这份结束时的感动,思索着一场没有缘由的樱花祭奠。
【乘风仙去】
娘亲的多年忧郁,最终还是无法逃避恶疾的,她的结局,基本上会和我预料的一样,卧床不起,悲伤离去,用她善良的自私卷着这一世的爱恨恩怨,乘风仙去。
只是,我未曾料想,她离开的方式里竟会牵扯出太多的撕心裂肺。
诚然,娘亲是一个骨子里慈祥的女人,她善待生命,更是深深爱护关心着我。因此在十年之久的记忆里,娘亲从未流露嗔怒,即便她又是一个不苟言笑懂得悲伤的女人。
等告别了今年的樱花宴,等谷底的一切暗淡灰白时,娘亲便开始吐血,鲜红的血液总是来不及擦拭,一切都是那么歇斯底里,如同一朵血红莲花般印记在了泥壤。
而与之俱来的,还有娘亲的转变性格。
她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轻易就会大发雷霆,她的怨恨,开始变得明显直接,触目惊心。在最后一次舞剑中,她拖着瘦削羸弱的身躯,面容苍白,眉间深锁,摇摇晃晃飘在樱花林上空,指骨紧握吃力挥舞着青剑,那些她亲手栽植的樱花树,便不断在杂乱的剑芒里被横腰斩断,颓败狼藉。
娘亲对我的疼爱,也止在了第十六年,她开始把自己隐藏在一个我无法搜寻的角落,任凭我怎样呼唤,怎样泣喊,她都无动于衷,我开始怀疑,娘亲是在故意疏远我和我的生活。
她不再为我做饭,不再为我洗衣,使得我的日常起居只能依靠自己打理,很多时候,我都是吃着自己烹饪不熟的食物,穿着洗不掉污渍的衣装,然后坐在冰凉的石桌旁默默流着泪水,埋怨着娘亲那歇斯底里的无情。
娘亲在夜幕散尽时回来,面容变得愈加苍白,身影亦更加瘦削疲惫,似那般柔弱流风也会将她抚动。我蜷缩在石床上,目光迎上她的眼神,就会发现她那黯淡无光的瞳眸里一闪即逝的慌张与不忍。她用嘶哑的声音冲着我咒骂起来,亦然,你怎么这么笨,什么都不会,不如去死吧,你别再指望我会再为你做饭,洗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亦然,我恨你!
我想,娘亲恨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知道自己离开会给我带来撕心裂肺的悲伤,知道我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在这片绝域,她不忍,所以才后悔,才怨恨,而这份短暂的恨正来自于她对我十六年的爱。
这场她以无情上演撕心裂肺的爱被我深深铭记于心,因为我明白,娘亲依然爱我,可我只能装作不懂,只能拼命地自立,只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仇恨,也许这样才会让她感到几丝欣慰,才能使她无眷恋走完这最后一场寸断肝肠的旅程。然而恨的真假分量,我理不清,因为娘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告诉我父亲的名字,所以我恨她,恨她的自私,恨她的懦弱,恨她宁愿自己埋葬掉痛的过往,恨她为了躲避我的询问而早早用青剑刺进自己的心脏。
娘亲死了以后,我就将她的尸体埋在了那片狼藉的樱花林下,我不管她到底爱不爱樱花,只想着唯有这一掊高雅圣洁柔化了的香土,才可以容纳她那寂寞孤独忧郁的灵魂,才会褪去她一生沉浮的情感,才能牵引着她通向幸福的乐土。
樱花落了,枝干折了,娘亲去了,那场至美的樱花宴记忆,也在我的思念里渐渐归于平静无声了。
我依旧努力活着,每天清晨都要去一次樱花林,给娘亲的坟墓打扫,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陪她说话,然后泪流满面。我并非在为娘亲的去世而伤怀流泪,相反而言,我要感谢苍天,因为只有这样,娘亲才不用继续忧郁继续感伤过往,诚然,死已是我为她想到的最好结局。
只是我不甘,正如娘亲的不甘一样,我不甘娘亲让悲伤摧残了她的后半生,我不甘娘亲只会一味的逃避而不去正面面对,我不甘凭什么那个人伤害了她后还要让她再伤心十六年。
是的,我决定要离开绝情谷,带上娘亲的痛,融入这个在我眼里已似是而非的江湖。
绝情谷三年,我手持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青剑,拼命练习落樱剑法,废寝忘食,日夜不断,当我能够不断挥舞出七道不同颜色的剑芒时,我才终于明白娘亲生前的那句话:
妖娆诡异,却又那么可拍,无情。落樱剑法的美并不是它的优美招式,而是那将落樱精髓完美挥舞而出时衍生的七色剑芒,剑芒入空不散,似如实质彩练一般,在空中凝结交错成朵朵的七彩樱花,樱花染天铺地,翩然如蝶似舞,用诱惑的美触碰你眼底的那抹温柔,使你如进仙境陷入忘我时,七彩樱花便穿过了你的喉咙,杀人无声。
也许这就是娘亲不曾在我面前展示七彩樱花的真正原因!
七彩樱花似乎可以承受我十九岁的重量,因此当我沿着樱花排列的天梯向上疯狂的攀爬时,才发现那个悬在陡壁半空的山洞。
那是娘亲的私人领域,我曾经找不到她就是因为她在这里。
(原创文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