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经不止一次恨过我妈。

说起我妈，我可以列出一箩筐她的缺点，自以为是、刚愎自用那都算小事了，最不能忍的，是她的不讲道理、歇斯底里、小气市侩还抠门，还有不遗余力地打击我的自尊心的丑恶行径。

小学都没读完的妈妈没有文化，没有追求，是整日里只知道围着锅台丈夫孩子转的传统妇女，每日精打细算，费尽心思为家里节省能省下的每一笔钱，是吃饭时在桌上漏下一粒米饭也会严厉呵斥你的暴躁妇女。

她会因为我打碎了一个水杯把我大骂一顿。

她会因为我做了一顿糟糕的饭就断言我这辈子没有出息。

看到调皮的哥哥欺负我，她会二话不说操起棍子就打他。

在她眼里永远有个学习比我好，干活比我快的别人家的孩子，从而把我贬得一无是处。

考试考不好会被她骂，被她嘲讽你怎么这么没用，人家考第一，你呢？

她会整天逼我干活，洗衣扫地做饭，还给我灌输重男轻女的思想。当我质问她，凭什么我哥可以什么都不用干，我却要做这么事，她竟然回答：洗衣做饭都是女人干的事。

我想偷懒的时候她会威胁我：你知道吗？这世上本来没有你的，你是计划生育超生的，叫你替我做点事都不肯，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在家她总是骂我懒，甚至嘲讽我连饭都做不好，将来哪个男人会要你？

高考失利的时候，她在盛怒之下，叫我别读书了，女孩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这样一个没有文化，思想落后，暴躁易怒、口出恶言的妇女，我凭什么不恨她？

因为她，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个男孩，可以不用做家务的男孩。

因为她，我变得极度自卑，曾经一度没有勇气面对错误和失败，考试差不敢低头见人，做错了事情不敢承认。

因为她，我变得小心翼翼，小小年纪开始在意每一个人的目光，就怕人群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对我指指点点：你怎么这么没用！

因为她，我变得畏畏缩缩，变得自闭，不敢有自己的追求，不敢轻易表达自己，把心里所有的话全藏进心里，至今都没有勇气和别人推心置腹分享我的心酸和委屈。

因为她，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离家出走。

因为她……

这样的妈妈，我真的不止一次恨过她。恨她，她为什么不能温柔一点；恨她，言辞为什么要这么激烈；恨她，她为什么这么看不起我，无论我怎么做她都不满意。她和爸爸吵架吵得很凶的时候，我还曾经恶毒地想过，你们离婚好了，不用考虑，我就跟我爸。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让我讨厌的妇女，竟然是小时候那个小小的我所有的倚仗。

很难想象，小时候的我，竟然是妈妈的一条形影不离的尾巴。

有人说，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曾经，我也是我妈妈的小棉袄。

我从小是跟妈妈长大的，我爱哭，我粘人在我家那一带几乎是出了名的，我妈在哪我在哪，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甚至连她上厕所我也要跟着去，我妈还曾经拿这个事取笑过我。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和妈妈逐渐疏远了，我在书上学会了母爱如水这个词，我知道了什么叫温和什么叫如同春风拂面，什么是宽以待人，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这世上除了有别人家的孩子之外，还有别人家的妈妈。

我觉得跟妈妈没有共同语言了，她身上的一切我都无法忍受，甚至我很不屑地想，跟她讲了也没用，因为她不懂，她除了吩咐我晚上不要一个人外出，不能随意和男孩出去玩之外，讲不出任何一句可以跟我生活相关的话语。

从小学到中学，直到上了大学，我和妈妈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一句：“我很好，我够生活费”了。这是多么悲哀啊，可我还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天我妈跟我说，以前我到哪儿你都跟着来，现在我约你去你都不肯和我去了。

她还曾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一样幽怨地提过，现在你有话都不跟我说了，你只知道跟你爸商量，是不是嫌弃我，不要我了。

那一刻我恍然惊觉，我忽略妈妈太久了，妈妈那颗好强执拗的心也会柔软和怯懦。

彼时的我早已不是那个心里还痛恨着妈妈，时不时细数她的种种“罪行”的女孩。

我依旧不够自信，依旧自卑，但我知道，这不能完全归咎于我妈。

2

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妈妈，小学都没念完，在家干活整天被外婆抡起鞭子打，后来嫁给了家里同样一贫如洗还要养育几个年幼的弟妹的爸爸，从此和我爸一起挑起了整个家。

妈妈是个勤快的传统妇女，但是婚后永远填补不完家庭开支和做不完的家务彻底把她压垮了，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歇斯底里，时不时翻旧账，生起气来能把全家人都挨个骂个遍，三天两头跟我爸爸上演世界大战，以致我的童年里，一直都笼罩着争吵的阴影。

我想，但凡妈妈有的选择，她都不会变成暴躁偏执的样子。

她就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一个落后乡村的妇女的缩影。

没有追求，没有信仰，她的生活只剩我们，只有丈夫、儿子和女儿。

她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甚至跟我爸之间都要把每一分钱都算的清清楚楚，然后心里挂念的是，孩子够不够钱花，我得给他们攒着。

因为怨恨，我差点忘了这个好强的女人曾经也是一个女孩，没有父母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她，胸口的那颗心说不定早已是伤痕累累，她在我身上的一切“罪行”都在映射着她不幸的童年，而我却还要去怨恨她。

这时我恍惚想起，小学时某个家里刚刚经历一场世界大战的午后，我在小院的角落里，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妈妈，那么小小一个，抬起头了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我慢慢的，可以原谅她了。

她劝我说，你不会做饭，你的丈夫会嫌弃你。她其实是希望我在厨房里能有一技之长，即使以后成家了，也不至于因为不会做饭而被夫家人数落看低。

她骂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学习这么差，将来怎么有出息。她没有文化，却也知道，穷人家的孩子，只有读书这一条最便捷的出路，她是希望我能好好学习，出人头地，而不是和她一样，只能窝在落后的乡村，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她跟我说，你别读书了，女孩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这是她的气话，她事后和我道歉了，说她只是一时生气，让我不要介意。

她还是重男轻女的，这不能怪她，因为她的思维一直停留在过去，但她从没打过我，也没有在生活上亏待我，她还曾语重心长和我说，你想读什么学校你就去，学费贵不要紧，缺钱了就跟你爸说，我不懂手机，他会给你打钱。

这样一个思想落后，脾气暴躁，令人讨厌的妇女，一直都用她那笨拙的、粗暴的，甚至是失败的方式在爱护着我，她以为她的激将法很有用，却不知她脱口而出的话语曾经像利剑一样刺穿了我娇弱的心灵；她以为她的经验很有价值，所以一直用她的那一套早已过时的价值观在教育着我。

就是这样一个在教育上失败的母亲，我本有充足的理由恨她，可我现在却恨不起她。我在上初中开始住校，一个礼拜回一次家，到高中时开始一个月回家一次，直到大学半年回一次，离家越久，我越是放得下那些无谓的争执和怨恨，也越心疼那个守在家里盼望着孩子归来的中年妇女。

3

妈妈越来越温柔了。上大学后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不再歇斯底里地和我爸争吵，也不动不动就开口讽刺我，她会没完没了地跟我讲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邻居的哪个婶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哪位高龄的大爷过世了，哪个姐姐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说到这里又嘱咐我，你找男朋友可不准找那么远的。她甚至还会讲家里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只鸭，接着还会像个孩子一样狡黠地炫耀她和老爸两人在家吃一盘鸡肉的场景。

每次回家，我妈都会煮客家酒酿鸡蛋给我吃，我不喜欢喝甜酒，她总一遍又一遍地说，女孩子要喝一些甜酒才好。以前我都是挑着鸡蛋吃，现在我不跟她讨价还价了，我总是默默地喝下一碗，然后看着她在自卖自夸：是不是很甜啊？我说，是啊，很甜。她就会笑得很开心。

看着这么温柔的妈妈，我再也想不起那些怨恨她的场景，脑子里晃过的，都是让我忍不住潸然泪下的场景。

小时候我和妈妈睡，我俩都体寒，被窝捂了一夜也不暖和，她就把我的脚夹在她的大腿间捂着，整个冬天我就这样伴着妈妈的体温进入梦乡；我妈有时节省得很不可理喻，我从学校回来，我妈都会提出一大袋的水果，我兴冲冲地上前去翻，打开一看苹果是蔫的，橘子是烂的，我很气愤，水果坏了为什么不扔掉，可是她竟然比我惊讶，她说这是上个月某某亲戚送的，我想给你留着，谁知这么快坏了，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不只是水果，她甚至还会把开了一半的觉得好吃的饼干留着等我回来吃，可等我回来饼干早已受潮变质了……

我跟她说，水果不能久放的，我和她说，饼干不要吃太多，也不用给我留着，她从来就没听进去过，每次回到家都会看到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推吃的。

这样执拗不听劝的妇女，真的很让人头疼，甚至开始变得幼稚，可我却再也讨厌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假若到了这时，我还恶毒地埋怨她，歇斯底里的大叫：都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我就真的不是人。

我多想和她说，妈，我曾经很恨你，但我现在很爱你。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想感谢她，感谢她在二十二年前的今天的疼痛中，违反了计划生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妈妈，下辈子，我还想当你的小尾巴。

我很爱她，我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比恨她更多十倍百倍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