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年二十八清晨,我在一片烟雨迷蒙中挥别众友,抱着欣喜与雀跃,在朋友的一路护送下,回到新化,接受母亲指派的重要任务——陪大哥哥回亲。
年二十九的清晨,此时此刻,耳旁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坐在自己家的门前含着眼泪写下这些文字,几百米外传来笛子与钟鼓的声音,那是送往我伯父的声音,那是宣告我亲爱的爸爸从此再没有了哥哥的声音。
《贰》
昨天夜里,九点半,我和大哥哥刚送完嫂子回到家,妈妈一面给我们备衣,趁着低头的瞬间,举重若轻地对我和大哥哥说:“就在刚才,你们的伯父去了……”
大哥哥似乎有所预料,只有我,刻意被母亲锁在喜悦的信流中,而不祥的消息不到最后关头,始终对我密不透风。
母亲给我们加了厚衣衫,三个心焦的人冒着不曾间断的雨,举着夜灯匆匆忙忙赶往伯父家。
小小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全是我亲爱的家人,伯母、叔叔、姑姑、堂哥、堂姐、姐姐、姐夫……
大家在短短不到两个小时之内汇集在一起,我看到家人们微笑着相互寒暄,晶莹的眼泪却顺着脸庞一颗颗掉下,那样冲突的画面,加深了我心内的痛楚。
“因为疫情,很多医院都不收住院,爸爸就这样走在了路上,是我们没用啊……”大堂姐的哭诉,向我们宣告了一个无情的事实,打破了故作轻松的画面。
家人抱作一团,都不能言语,只无声地哭。
《叁》
我环顾着屋子,问伯父在哪里。
姑姑拉着我,把我领到屋外的一侧,那时送伯父回来的救护车刚刚开走,檐下疏疏密密的雨,不停地滴落着,寒冬的夜雨,似乎从始至终都是一切悲伤的呼应。
我看到就在屋檐下的担架上,躺着瘦骨嶙峋的伯父的遗体,脸已经用毛毯遮住,只露出脚来,遗体上架着临时搭建的遮雨篷,灯光昏暗,二堂姐就坐在伯父的遗体旁,用手不断按揉着伯父的双腿,仍尽着最后的孝意。
记得小的时候,奶奶去世,在定棺之前,母亲想抱着我去高高的棺口看奶奶最后一眼,我不肯,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最后只好作罢——那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死亡最原始、最无形的恐惧。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看不到大人们的彻夜未眠与汹汹眼泪,只把忙碌葬礼期间不被管束的后方,当做与其他孩子游弋的乐园,并对那些新奇的悼念仪式报以最大的好奇——那是一颗还未曾被恩与情、悲与喜倾注过的小小心灵。
而这一刻,我成了远归的游子
是承过恩却不曾在父辈膝前反哺过的后辈
是已经体会过完满与破碎、领略过人生百态、生死无常的人了
我和堂姐们一起跪在床尾,轻轻地摸着伯父的脚,这是我第一次真实地见到、触摸到一个人的遗体,却感觉不到一丝丝害怕,只是抬头问姑姑:“外面下着雨,为什么不让伯父回屋里去?”
姑姑哭着说:“在屋外走掉的人,就不能回到屋里去了……”
我被迫接受着这些不曾听闻、不曾遵循过的伦理与习俗,又哭。
那时候,来了两位帮伯父入殓的乡亲,他们用脸盆打来热水,一边叫唤着伯父的名字,一边替伯父洗脸洗头,并如往日般和伯父谈笑打趣,如果毛巾凉了,就让我们子侄辈对着毛巾哈三口热气,说这样伯父就不冷了,我们顺从而遵照。
由此,我便也深深地记住了这两个可爱的叔伯。
《四》
伯父病中的时候,父母有几年远在他乡,我几次回乡探望,说起伯父日益加重的病情,多次听到父亲在电话的那头哽咽。我在2019年的《归乡,魂断》中稍有记载。
可这一次,父亲显得有些平静,大概是伯父的后事还没有安排妥当,他还没时间感到悲伤。
大概是女人们擅长用哭声与眼泪表达哀思而男人则擅长隐藏再独自疗愈。
又或者,他的处事哲学,已然让他找到慰藉,他知道伯父终于摆脱了病痛。
管乐来了,曲子在身后吹响,我莫名得到力量,似乎可以就此断定——
世界上第一个奏响安魂曲的人,绝不会是为了送离往生的人,而是安慰生者的心灵。
可这世界上第一个勘破生死道意的人,又是谁呢?他是在怎样的遭历之下,才终于了悟和释然的呢?
我和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背后是伯父家通天的灯亮,家的方向里有暗夜即将破晓的微明。
我紧紧把母亲环抱在怀里,心想:
您又还能陪着我走过多少岁月的旅程?
如果将来的某天,您和父亲不在了,我要何以为家?
如果你们给我的家都没了,我又要如何去创建、去寻找?又如何还能在每一个年关里如候鸟追逐季节一般——迫切地、欣喜地、本能地从一地迁徙至另一地只为回归到我最初的家园?若人失去了父母就好比候鸟失去了季节,那谁能告诉我,岁月无尽轮转、毫不停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那瞬时的恐惧,如夜色中四周的大山,把我紧紧笼罩。
我与母亲踏着泥泞,一步一步往回走,我泪落如注,却沉默不曾作声。
《伍》
永远记得阎连科在《我与父辈》中字字如刀的书写:
我萦萦思索,日想夜问,去追究我父辈们的人生和命运,去追究我的少年和童年,去查找那段岁月中的痕迹和落尘,终于就在某一瞬间,明白了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和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盐、生老与病死。
这段话,在我还未曾失去一个父辈的时候,便记着了,便珍藏着了,好像是能预料到有朝一日它们终会给予我启迪,给予我力量,也给我答案一样。
而其他的,在此不曾提及的,它们都不能变成语言,它们也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
记此,铭记我亲爱的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