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记事一二

我参加过三场葬礼:奶奶,爷爷,和外公。

奶奶是1990年走的,因病去世,听爸爸说才刚过了五十岁。那个时候,我还没到入学的年纪,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记忆片段。

第一个片段,是我跟着舅妈站在村子主路旁的一条巷子口,等着灵柩、牌位、披麻戴孝的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姑姑姑丈过去,然后混入亲朋好友的送葬队伍中。上山之后,在远远的瞧得见坟墓现场的转弯处,跪拜完毕,便随着舅妈往回走了。这真的只是送一程的路途。

第二个画面,是夜里小姑坐在老屋堂前的门槛上哭泣,彼时没有人比她更悲伤了吧。奶奶的六个儿女中,只有小姑当时尚未婚配,她还是原来那个家中的成员——母亲的离世,与她而言,是天空一角的缺失;其他人则早已陷入养家糊口的泥潭中。

与奶奶的相处时日很短,而且是在生命最懵懂的初始几年,所以基本没留下什么印象,甚至连一个模糊的身前片段或画面都没有。能想的起来的只有爷爷房间墙上的黑白照片,以及爸爸偶尔述说的她的辛劳的一生。

爷爷是否悲伤不得而知——据说他脾气暴躁,时常对奶奶拳打脚踢;只是以后每年清明在奶奶的坟前,他总会多备一份纸钱,甚至模糊地记得他曾背过身擦眼睛。

此后漫长的20年,他独自住在半山腰的房子里,继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与土地打交道的生活。农民是没有退休或者安享晚年这种待遇的,靠双手养活自己直至生命的尽头是普遍存在的常态。

逢年过节各家做的过节美食都会送去一份给爷爷,这是小时候很喜欢做的差事,因为可以得到爷爷给的现金奖赏。对于没有零花钱的小孩来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可是,长大成人的很多年后,想到他一个人用餐会有些酸楚——为什么没有人将他请到餐桌前,共享呢?

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去找奶奶了。

接到爸爸报丧的电话时,我正在阳澄湖参加部门的团建,很是意外,因为之前毫无预兆;记起过年时回家给他买了吃的喝的,他很欢喜。以后,再没以后了。

请假回家参加了火化参加了葬礼,方得知他是突发急病,在医院过世的——跟奶奶一样,走得干脆而迅速,没给他的儿女们增添床前伺候的麻烦。但是,也来不及对身后事交待只言片语,彼时在他身旁的只有二叔。事后爸爸有过埋怨,也于事无补了。

葬礼的本身是待解决的一个个问题:请和尚找乐队、请先生挑日子、给亲朋好友报丧事,购买白布麻绳香烛纸钱红纸食材饮料烟酒茶回手礼,准备桌椅板凳碗碟幡竹子口袋,安排宴席接待宾客确定人事……一个个的规矩,一套套的流程。

在这些繁琐的风俗礼节当中,时间与情绪都已被耗尽,原本应该悲哀的葬礼,变的异常热闹以及可笑。亡人是否安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人是否体面。人们最先想到的总是自己,不是吗?

“一回生二回熟”,等到外公的时候,虽觉得吵闹,但也习以为常了;更何况在这些隔代的大事上,我并不具有话语权,甚至是个不到现场亦可的“外”字“已嫁”小辈。

外公走的慢一些,先是去了几趟医院,后在家躺了一段时日,晚辈们都知晓不过是“哪一天”而已。甚至过年的时候,大表哥组织照了个四代同堂的全家福,因为知道等不到明年春节。

外公走的那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是热闹的外婆家,姨妈姨丈们表兄弟姐妹们都在,似是为某个大事而聚。醒来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外公要走了吧。上午9点多就在微信群里看到了报丧的信息。

后来妈妈说,那天早上他们都去赶集了,只有舅家的表姐在,送了外公最后一程。我有点愧疚,因为刚醒时琢磨着给她打个电话说说的,只是没成想预感的这么准,所以就作罢了。如果打了那个电话,会不会有些不一样呢。

我是在葬礼当天一早坐高铁赶回去的,到现场已是午饭的点。熟悉的热闹场面,同样繁复的流程规矩,抑扬顿挫连哭带唱的哭丧,我跟着队伍送到了终点。然后在最后一个俗称“开娑”的诵经撒糖环节,直着腰端着香跪了个把小时。

从某种角度而言,到外公这个年龄,算是喜丧了。所以原本就不浓的悲哀情绪也就更淡了。

一代又一代,黑发人敲锣打鼓地送走了白发人。他们留在世间的痕迹,从最初晚辈记忆中的音容笑貌到抽象的家族故事传说,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恍如不曾来过。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而我们都走在这条消失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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