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剥蚀去五彩的色泽,我知道,那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看似柔和的暖色却洞射出悲戚的哀鸣,不忍入瞳孔。那些所谓的雅乐播放在宽闹的墟场,变成了最寂寞的呜咽。而头上频繁飞过的飞机是在奚落像我一样的人吗?就连声音中都充斥着讥笑与嘲讽。
他们都说,这座城市没有温度。
“哥,救我!”小齐拼命地挣扎着,从泥泞中向我伸出手。
我看着他的身子慢慢陷下去,直到没过头顶,没有了挣扎。我扭头跑开了,如果可以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可以无视恐惧的存在。我狂奔着,像在躲避他的恶灵。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拿把刀子插进了我背后,是千年的寒冰深刺入骨髓。寒冷冰冻住全身,纠缠在每一根神经末梢。
“哥,你!”
“喂!醒醒。”
睁开眼时,看见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或许是某一天的早晨,或许是傍晚,对我来说都没有丝毫意义去知晓。但我会清楚得知道,当那束阳光照在脸上时右眼的空虚。
我当然知道。
记不起是怎么躺在这儿的了,但手中的啤酒瓶或多或少会让我想起昨晚在街上醉生梦死地狂奔的情景。欢饮高歌,酣畅淋漓,才发现这样的感觉可以让我不那么卑微吧。而那些和幸福相关的东西都好好地摆放在橱窗里,与我们毫不相干。所以,我们欢呼和狂奔,在深夜高歌,麻痹和抚慰我们的痛楚,或者一并遣散去我们所谓的理想。在这个城市最底端的地方仰望天空,只许是永远的灰蒙蒙呢。
待我坐起来后,我看向那个把我叫起来的人。是个干净的女孩,穿着名牌运动鞋还有洁白的毛绒衫。肩上的亮皮小包泛着撩人的红色,想必是个富人家的小孩。
还没等仔细看清楚女孩的脸。“啊!”一声,女孩有些惊恐地退后两步。我有意识地低下头,背过脸,故作轻松地拾起地上的啤酒瓶,还有昨日的碎梦,转身离去。不像正常人那样,我不愿与人对视。他们眼中的厌恶、恐惧或同情像毒药一样,注入血液,进入心脏,流遍全身的凄楚和苦涩,一次又一次毁灭着一个人应有的自尊。
把手慢慢抚上脸颊,再往上右眼的位置,是个空洞洞的枯楼。那些空暗暗的尘埃总是使人觉得潜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神秘,好比我的这个枯楼。
徒步回到出租屋,室友还在憨憨大睡。想着该不该叫醒他,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早上六点。洗了个澡,换掉身上腐臭的衣服,戴上墨镜。出门前听到室友的梦话:“要过年了,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可家又在哪里呢?
早上七点到晚上六点,我在化工厂的一个小车间里上班。车间里的味道像尸臭一样令人作呕,安静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具尸体,是个活死人。工厂里的工人换过一波又一波,总之没有人喜欢这种工作。虽然工资还不能说少,但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的工作环境难免会令人抓狂。唯有自己会另类得觉得是与尸体志同道合的,而今年也是我在这里的第六个年头了。
年底发下的工资一部分留给自己,另外的寄给医院,神经病医院。
父亲有严重的精神病。在我十一岁时被送进了医院,也是当年他取走了我的右眼。
数一数也有十五年了吧。这十五年里,见过父亲三次。每次去,他都是一惊,然后开始大叫。医生叫我少来看他了,以免父亲情绪不稳定,神经崩溃。
我不恨父亲,我只是恨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里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三岁那年,弟弟出世了。可怕的是他的出世却耗尽了一个母亲的生命,母亲在分娩时失血过多。那年的父亲有了第二个儿子,但却永远抚慰不了他心底伤痛欲绝的伤。父亲给弟弟取名小齐,“齐”是母亲名字里最后一个字,或许他是在为母亲追思吧。
那些年里,父亲老得可怕。他照顾我和弟弟,白天或是在耕地或是除草,但我总能清楚地记得父亲手掌上和脚底下深深的裂痕,隔空裂到了我心里。再后来我便跟着父亲种田耕地,每日每日。而弟弟到了七岁却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上学。我知道父亲更疼爱弟弟,不仅仅因为他比我小,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只要好好种地,做个好哥哥,好儿子,虽然我总是幻想着那个能上学的是我。
那天,父亲去镇里选种子,派我去学校接弟弟放学。看着弟弟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走出来时,我忍不住两眼发红,渐渐湿润起来。从那时我便知道,我们的人生原原本本就是不一样的。一路上,弟弟兴奋地讲着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就像每天在餐桌上一样,我只是默默地听着,表情凝重,除此之外不知还能做什么。走过沼泽地时,弟弟一时脚底失滑尖叫着落入了泥潭,我拉住他的手努力想把他拽出来。耳朵嗡嗡地鸣叫,眼看他还是越陷越深。
“救我!哥,救我!”
刺耳的叫声想要震碎我的耳膜,而周围地方却一个人也没有。罪孽的感觉汹涌侵袭来全身上下,我捂住耳朵呆坐在那里,看着泥泽没过他的胸,身体,最后是头顶。直到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挣扎,一片寂静。这段时间我在想什么,我不记得了。
第二天,父亲回来时,弟弟的尸体已经叫几个村民打捞上来。冰凉凉的,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脖子上戴着得仍看得出那是红领巾,只是不再光艳,和他的主人一起变成了过去。是的,死了,真的死了,所有的生命都会有它消失的一日。
父亲揪着我的衣领问我为什么,然后开始重重地打我。本以为父亲只是一时无法平静,而一旁的村民邻里好声地劝着。直到父亲的手指直扣入我的右眼,村民围拥过来绑住他。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右眼被紧紧攥在父亲手里。那年我十一岁,失去了右眼。
在这小小的化工厂,每日枯燥的生活陪我一道度过的或许只有这些沉重的回忆,也许这辈子也应该如此吧。对浩大无边的世界而言,我渺小得好似一只夏日里的蝉,活不过八日。
大年廿六收到医院的短信,说父亲要我带他回家。
这确实会使我眼前一亮。十五年了,他终于决定见我了。他的清醒才让我发现原来我还有个父亲,而不是累赘。第二天,我便买了回家乡的火车票,兴奋和激动使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坐立不安起来。转眼望向这个冰冷的城市,总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吧,但我找不到。我轻声地离开,未吵到这个世界。就连室友也只会在几天后,或者几十天后,或者永远都不会发现我的离开。
在医院见到父亲时,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我微笑。干瘪的眼眶里沙色的双眼微微泛红,那种笑容中我看不出任何关于喜悦的表达,或许父亲的心早已浸入了整整十五年的苦涩当中,叹露出他一生的无奈和辛酸。
“父亲,您终于清醒了。”
父亲点点头。想要与我说什么,但又突然咳得厉害,终究没有开口。我想象着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十五年的岁月,足够让我忘记他说话的样子,甚至是声音。我尝试着努力去回忆,可脑子里回响的却全是化工厂里机器的嗡嗡声。
回到老家时正是大年三十,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清扫完屋子之后,才发现老家还是原来记忆中的样子,恬淡如水却掩隐着过去残碎的故事。第一天扛锄头便把脚趾砸地血迹斑斑,父亲小心地为我包扎伤口,问我疼不疼。弟弟蹲坐在门槛上哧哧地笑,看着我和父亲。
大年三十的夜晚五彩缤纷,照耀过了星辰。
父亲靠坐在椅子上,拉起我的手,唤着:“小齐!”
像是被某种咒语束缚着,心灵的某个地方开始豁然开朗,是恒久的疤痕在强劲的驱使下“嗞拉”一声被掀开后的爽快与释怀。因为那里面是血和肉夺得光明后纠缠的模糊。而我早已忘记了痛苦,只是隐隐地不安起来。
“小齐,别这样了好吗?你已经替他活了十五年了。都是爸的错!”父亲声音哽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不,不,我是小炎,不是小齐!!”我慌乱了。
“小炎十一岁就死了。小齐,他是因为救你而死的!都是爸的错,爸不应该怪你,更不应该……”父亲已经泪流满面,礼花也合时宜地停止了爆鸣声,只剩下父亲柔弱的呜咽声。
我抱头瘫坐到地上。事实到底是什么?父亲神志不清或是我精神分裂。那我到底是谁?
但这些纠结或者说来都毫无意义了吧。我是小炎或是小齐,无非都是父亲的儿子。那些个春暖花开的午后,我们一起走过……
深深的泥泽中,哥哥一把将我举起,抛向一边。脖子上是我给他系上的红领巾。
“替我活下去。”带着泥泽的气息。
深刺进我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