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比年少时更懂一个父亲的心事。
他从四十活到五十，身体逐渐衰老，不再年轻，不再如往日那样挺拔，脾气慢慢变得温和，心里开始萌生依赖。儿女不在身边，想孩子们的时候，常常拿起手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作罢。守着那个几十年如一日的家，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隐约感觉，对子女的思念，正如白发一般，开始不断生长。
一个父亲，一个扛起家庭所有重担的男人，终于在半世操劳之后，变得柔软起来。
可是，我时常忘记这样一个父亲。忘记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的父亲，回过头来，也需要儿子守着他慢慢老去。
二、
你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把我放在你的肩头，让我骑在你的脖子上，你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我抱着你的头，拽着你的头发，你一颠一颠地走着，我兴奋地叫着。
就像一个莽撞的小小骑士，我只顾在你头顶欢呼雀跃，丝毫不担心会掉下来，因为我知道，有你的保护，我什么都不用怕。
这个玩法一直延续了很久，只不过到后来，我逐渐长大，你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能轻松把我托起来。
于是我开始玩你的头发，跟你打闹，妈常说我没有儿子的样子，不知道礼貌，你只是笑笑，说儿子又欺负他老爸，却很少对我发火。我当然是有恃无恐，我这么调皮捣蛋，还不是遗传自你。
我是你的儿子，我身上的一半轮廓，都是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你的那些搞怪动作，我边笑边学。你容忍我的许多举止，跟我一起没大没小，你常常忘了在我面前，摆起父亲该有的架子。你不声不响，让我的成长空间里，尽是自由。
三、
如果我对你说，在我懂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是我唯一真正崇拜过的大人时，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你做的饭永远比妈做的好吃。你陪我下棋，总能下到让我绝望。你心灵手巧，时不时化腐朽为神奇。你的智慧，你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我满脸不屑，但心里早已是五体投地。
你身形挺拔，你在十几岁的儿子面前，像超人一样。
我曾努力想超过你，我把漏气的车子放倒，想像你那样熟练把车胎补好，我使劲挥舞着螺丝刀，试图向你证明我也可以，尽管，到最后我只是戳了一个更大的洞。
你在我被猫咬破一小块皮之后，半夜带我去医院注射疫苗，你把许多常识展示在我面前，你教会我许多书本上学不来的东西。
你让我萌生错觉，你让我觉得，你无所不能。除了你，少时自傲的我曾服气过谁，曾对谁的名字真正景仰。
父亲，就永远是父亲，被儿子崇拜，被儿子立为榜样。没有人可以替代，没有人可以超越。
一向无所畏惧，只因儿子身后还有一个你。
四、
青春期的故事，总是充叛叛逆。 我开始顶撞你，开始学着与你作对，与此同时，与你的对话，也越来越少。
不同于姐那样，生气的时候恨不能把屋顶掀翻，但就像夏天的天气，转眼就会烟消云散。而我，却习惯在沉默中抗争，一声不吭。
就跟你一样。
你说东，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你气说儿子大了都不把他爸放在眼里，我摔门而出，一言不发却伤害巨大。
我拼命想挣脱你的束缚，但镜子里的我，却还是长成了你的模样。
赌气，沉默，不言不语，终究改变不了我到底是你的儿子。
你养育我成长，接受我的一切缺点，板着脸却还是把辛苦挣来的钱给我花。
有时会想，如果当初我少发一点神经，少冲你甩几个脸色，你的鬓角，会不会不像现在那样花白。
五、
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大多数时间里，只在寒暑假才会见到你。
惭愧的是，自己偏偏又很少给你打电话。生日，节日，就好像必须得找一个理由才能跟你说会话。而且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越长大，父子之间话却越少。
每次回家，你去车站接我，总是远远地站在车旁。我拖着行李走过去，你一言不发从我手里拿过箱子往后备箱里塞，有时我会说我来吧，你常常不理会。好多次想大声喊你一句爸爸，但总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可能咱俩还是太像了吧，都不擅于表达情感。有时拼命想活的跟你不一样，但也许内心深处的某处角落依然到处都是你的痕迹。
父爱无言，我知道。
我想你也明白，那些我从未说出口的感激，始终埋在我的心里，不曾减弱一分。
它们始终提醒我，今生今世，我都是你的儿子。
六、
上周日是父亲节，也是从那天开始，我终于明白年过半百的你，是有多么想你的一双儿女。
我在晚上10点多给你去了电话，你跟我说还以为我忘了今天是父亲节，我说怎么会，只是白天比较忙没顾得上。你说我姐也没有给你打电话，还感慨道，父亲节待遇就是跟母亲节不一样啊。我笑着说，姐11点半前肯定会打的，你就等着吧。
后来还是妈告诉我，那一晚你居然真的一直等到了11点半，虽然还是没有等来姐的电话。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父亲节这么一个其实无关痛痒的节日，我们对你的问候会少多少；我更不知道在漫长平淡的日子里，你究竟累积了多少对我们的惦念。
我只能想象，在那些我们不在身边的时间里，你下班回家，一身疲惫地躺在沙发上。天气预报刚过，卫视台还在播着经久不衰的抗战神剧，各种微信群的振动声源源不断，你抬头看表，已经夜里十点钟了。
而后你去睡觉。会有多少次，你曾轻声叹息，又有多少次，你曾些许失落。
父母在，不远游，原来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七、
时至今日，我还会不时想起一些关于你的片段。
我记得我摔断腿那天，你站在两米多深的坑里，把受伤的我举过头顶，一个劲地对上面接我的人说，轻一点轻一点。
我记得五年前上大学，没买到动车和卧铺，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夜里你让我把腿放到你腿上，你说那样我会舒服点。
我记得冬天下雪，爱睡懒觉的我没有跟你一起出去扫雪，妈骂我二十岁了还不知体谅父亲，你却总说不需要我，你自己可以。
我记得那次跟一些叔叔阿姨吃饭，提起马上要读研的我，很少夸我的你，在众人面前，笑容满面，是那么地自豪。
你对我说过的只言片语、你为我做过的些微小事，许多我都还没有忘记。我在生活中不曾表露，但我会在记忆里把它们悉心珍藏。
你常开玩笑说，你把我养大，将来等你老了也不知我会不会养你。我常常笑笑不说话。
其实一直想说，就算儿子过的不好，也一定会照料好你跟妈的晚年。
作人儿女，孝当为第一。
八、
回头想想，你都五十五岁了。
曾经以为年轻力壮的你，终究还是躲不过岁月。你也再不是我少年时代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在很多事情面前，你也会沮丧，你也会垂垂头，叹叹气，你也会无能为力。
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就像许多父亲一样。
你的眼角会再也藏不住皱纹，你的头发会再怎么染都遗漏几丝白色，你的睡眠会越来越少，你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如当年。
你会变老，就在我慢慢长大成人的同时。
唯一不会改变的，是我叫你父亲。
无关金钱，无关权势，父亲，就是一个家庭半世的图腾，就是一个儿子毕生的心灵依靠。哪怕以你的阅历再不能给我的未来提供指引，哪怕你的臂膀再不像当初那样有力，你依然是儿子心里的超级英雄。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对你说出这些话，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