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里,这个人,来得合情合理,走得猝不及防,可竟让我一时无处安放。
(一)
“快看,外面下雪了!”
“奇了怪了,难道我是避雪个体?偏偏每次都是要离开的时候……”
望着车窗外地里那一片片的茫茫白色,原以为我与雪的距离只是隔了个时间,不曾想现在还隔了一层玻璃。
“就是住在恁屋后面那个爷爷,在你回家那一天晚上走的!”
我似乎特别不受雪的待见,尤其在这个冬天。
那日清晨,屋后的公鸡照常打鸣,嘶哑的声线劈开了寒风的冷冽,双腿麻木着与时间丈量,坐上车的那一秒,回暖的身体与遗憾并举。
“爹,我坐上车了!”
手机报完平安,我终于踏上了南阳回遵义的步伐。
你能相信吗?蕴含着巧合而又完美的戏剧化,我正经历着,感受着,不可思议着……
我再一次从窗外看到了雪,却又一次错过了雪。
弟弟发来视频,视频里光洁的雪像是无声地挑衅,在心里一缕一缕化开,轻飘飘地覆盖心中那一抹不甘。
也罢也罢,冬天不是一个地方的冬天,也不止一个人的冬天。在哪不都一样看嘛,总是有机会的!
晚些时候,我终于回到了这个充满羊肉粉香味儿的小镇,卸去了一身疲惫躺在舒适的温床里。
“嘟…嘟…”
这个声音陌生得仿若过了好几个世纪,按照以往的频率,是不合常理的。
回忆那一瞬,突然明白过来,“如果”这个词的含义——产生悔意之后的美妙设想!
“如果我多打几次,结果是否会不一样?”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听闻聋子爷的死讯之后,在隔着屏幕注视着他的眼泪之后,在听他找寻点滴回忆之后,我凝然了——
(二)
我同这位爷爷,沾点孙媳妇的亲,带点远方客人的故;匆匆打过几次照面,说过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却远远谈不上“感情深厚”!
“爷爷好啊!”
初次同他打招呼,也是在寒冬朗晴的天。
那一天,恰巧遇见他扛着长条棕扫把,左手提着一个占满黄土的塑料袋,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
“呜…哇……哇哇……”
“他耳朵听不见,说话也不利索!”阿旭说。
我僵硬着笑意尬然道,想要尽量维持冷阳下近乎荡然无存的风度。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有人用嘶哑的喉咙和狰狞的青筋传达对我的善意。
晚些时候,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汤坐在门口,抬头又看见了这位聋子爷。
有了白天的经验,我没有立即打招呼,而是看他径直入了阿旭家的大门。
“咦…他又来了!”
“咦哟,赶紧,拿点东西出去吧!”
只见爷爷一股脑地在厨房打转,充满褶皱的手一会儿翻翻锅盖,一会儿动动碗筷。阿姨他们仿佛习以为常,却又难掩不耐之色。
直到深夜,我被一阵敲打声惊醒,但是身旁同样醒着的他却显得很平静。
“别怕,他每天晚上都对着家里吼,总以为是我妈偷了他的东西,过一会儿就好了!”他解释道。
“那位爷爷丢过什么东西?”我好奇问
道。
“老公鸡,小猫儿,钱……这还没什么,关键是他白天到处去给邻居说老妈下毒害他,奶奶也不待见他!”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多年埋怨,而这平静的语调是与聋子爷经年相处的累积才会有的模样。
(三)
第二次见到聋子爷,那一天,腊月十八,是我和阿旭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日子。
新人巧笑,喜上眉梢,周围一片欢声笑语,虽是凛冬,却比暖春更加温柔缱绻!
可是,在等待拍全家福的过程中,却出了问题。
“大嫂,你去叫叫他吧,待会儿还得拍照呢,他不在会有人说闲话!”穿红衣羽绒服的二娘眼里满是嫌恶。
“他爹去给他穿新衣服了,穿太难看也不行!”
我心底一沉,尽管已经习惯了他们对聋子爷的选择性忽视,可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能够对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冷若冰霜?
显然,我没有找到答案,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问题会让人感到扫兴。
十几分钟过后,我看见爹搀扶着一个老人,身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左胸佩戴鲜红的花红,混浊的眼睛在四下打量,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象。
“来来,老人坐中间啊,其他人快点,拍照了啊!”
那一刻,照片定格了记忆,凝固了聋子爷的微笑。而我,却忘记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事情结束之后一个星期,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阿旭。
“为什么爹和妈都不待见爷爷?一个老人而已,至于吗?”
阿旭叹了一口气,随后撕开了那一道封尘依旧的裂缝。
“其实,聋子爷是我祖在路边捡回来的,我亲爷爷早就死了!”
“捡回来的,又聋又哑,怎么感觉都是你们在欺负孤寡老人啊。”
我掰着手指细数着自以为是他们的罪状,阿旭无奈瞥了我一眼道:
“一开始我亲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相处不错。奶奶跟着二娘家,两个爷爷跟着我们家。亲爷爷去世之后,他就开始发病了。动不动冤枉我妈,说我爹,可就算是这样,我们家几十年也没短他吃喝,只是……”
阿旭说着,眼里似有星星在闪,然后,回忆结束了。
只是什么呢?只是某一天,鸡毛蒜皮的纠葛、难分对错的人事、不能辩解的委屈让亲情这碗水消散了它的芬芳,独留空房间的孤寡和难以跨越的鸿沟。
“你知道吗?他每一天都会去打扫村里面那条大路,没人管饭,乐此不疲;可是家里面的地他一次也没扫过,却肆意地吃着妈做的饭,砸家里的锅……”
阿旭的话语里,是对“忘恩负义”这几个字无声的诘问。
“可谁让他站在了弱势这一边呢?纵然我们委屈,也无法妄想在伦理道德上战胜他分毫!”因为他只是个老人。
(四)
“为什么你会哭呢?”
“毕竟在一起几十年,毕竟叫他一声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