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部队当排长的时候,排里有个姓李的广西兵,老实巴交,非常木讷,于是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阿木。阿木平时话语很少,但却很适应部队这个环境,叫干啥就干啥。不苟言笑,但也从不哭闹。有时候,你会感觉身边没有这么一号人。
那时候当兵很好玩。虽然训练很辛苦,但是管的却很松。抽烟喝酒,打牌赌博,这都是日常项目。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参与其中,因为这是大环境,否则就很难合群。
除了阿木,因为阿木本来就不合群,他也不需要合群。阿木有他自己的世界。阿木的世界里,除了训练,还是训练。
阿木来自农村,很边远的那种,出来当兵都不容易。阿木不满足于当两年兵,他想转士官,想出人头地。可是他家里穷,也不善于讨好领导,他只能拼命训练。
因为刚入伍那会,新兵班长跟他们说过一件事。参加教导队专业培训,并且在培训中被评选为优秀学员,可以直接转士官。当时班长只是随口一说,其他人可能早忘了,但阿木还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阿木并不木,他聪明着呢!大家平时聊天吹牛他不参加,但他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既不会讨好领导,家里也没有钱,想转士官只有一条路——评为教导队优秀学员。
新兵训练结束后,当同批入伍的其他人都在感叹劫后余生,想放松一下的时候,阿木却开始了自己计划,他抓住所有时间,训练,再训练。刚入伍时,阿木还是瘦瘦黑黑的。因为家里穷,吃不好,所以长得也不好,个子只有165,体重刚到一百斤。好在部队吃大锅饭,伙食比家里好得多,大家不喜欢吃馒头,剩下来,他一个人可以吃五六个。几个月过后,阿木虽然还是黑黑的,但已经不再瘦瘦了。小伙子身体结实,一身肌肉,壮得像头小牛。
想去教导队的有十多个人,但名额只有三个,竞争很激烈。但阿木还是顺利拿到了一个名额,因为他比别人玩的更少,练的更苦,干的更多。教导队藏龙卧虎,但阿木还是顺利评为优秀学员,因为他比别人玩的更少,练的更苦,干的更多。
从教导队毕业归来,手里拿着优秀学员证书,阿木脸上终于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阿木的笑容很腼腆,也很纯粹,黑黑的脸上裂开一排白白的牙齿,给人感觉就像一米阳光映入眼帘,还未照到身上,心里却已暖暖的。
会笑的阿木话还是那么少,训练也还是那么拼,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有人说他得了优秀学员,转士官妥妥的,训练别那么拼了,阿木总是报之以呵呵一笑。两年来虽然是为了转士官的目标而训练工作,但训练工作的过程同时也把阿木锤炼为一个优秀士兵,他也有了自己的兵之道——少说多做苦训练。
就在包括阿木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阿木年底转士官板上钉钉的时候,年底时却再起波澜。转士官摸底,指导员找他谈话,说优秀学员选士官优先,但今年指标少,也有可能选不上。阿木虽然不爱说话,但人却不傻,他知道指导员在暗示他。那一次,阿木哭了。他努力那么久,两年700多天,之所以可以坚持下来,就是因为始终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转士官。现在这个信念破灭了,两年多的努力顿时化为泡影,一直外表懦弱内心坚强的阿木流下了委屈的眼泪。那是他入伍以来第一次哭。过节时想家没有哭,训练时受伤没有哭,这一次他忍不住了。有些人笑他太单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还受不了打击。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他是深深地爱着这个部队,把部队当作第二个家,他是感到被父母欺骗般委屈,才流下了不轻弹的眼泪。
那时我刚到部队不久,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去找指导员理论,还吵了一架。后来有的老兵给阿木支招,说排长吵了一架,指导员肯定心有顾忌,但还不托底,这时稍微表示一下,就保险了。阿木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屈服了。
那时每月津贴虽然只有100元,但阿木平时除了卫生纸洗衣粉等生活必需品之外,都很少花钱,别人邀他喝酒吃饭买零食,他都不为所动,所以也攒下了一些钱。阿木不是舍不得花钱,关键要看他自己觉得值不值。2008年汶川地震,单位组织捐款,其他兵每人捐个几十元,但平时一毛不拔的阿木却捐出了1000元,震惊了全场,让我们很多干部都汗颜。加上转士官那次,两笔最大的开支,把阿木两年来一点一滴攒下来的积蓄花光了。一次是主动,一次是被迫,一笔很伟大,一笔很龌龊,令人唏嘘。
后来阿木终于如愿以偿转了士官,但他那纯粹的笑容却永远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对这第二个家的爱和依恋。
那一刻,我也感觉失去了点什么,应该是即将失去一个好兵。不是好兵不再好,而且好兵将离去。好像是为了印证我的预感,三年后,阿木没有选择晋升更高一期士官,主动退伍了。那时我早已因工作调动离开那里,没有去送他,也不知道他离开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我知道,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个好兵。在当今这个社会,这样纯粹的好兵越来越少,走一个,少一个。
很多年过去了,部队管理越来越正规,风气也越来越清正,但我带了很多兵,像阿木那么纯粹的,却再也没有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