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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高悬,照亮了空无一人的穿心巷。
巷子极窄,平胸女子也难侧身穿过。
小骨头此刻就平躺在巷子正中。
小骨头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乞丐。因为骨瘦如柴,被其他小乞丐唤作小骨头。
他这个骨瘦如柴就是字面意思的骨瘦如柴,他看上去就是一具骨架套了一张人皮,植了一些毛发。若不是他的眼睛还能转动,他的嘴巴还能说话,恐怕没有人会把他当成一个活人。
更奇诡的是,无论他怎么吃都不会长出一点肉来,仿佛吃下的食物都掉进了别人的肚子里。
此地丐帮管事的六袋弟子小秃头曾问过他的生平,出生农家,生下来就是一副骨架子,父母以为他得了怪病,丢水沟里,躺了九天九夜,被路过的戏团团长收养,养到三岁,登台表演缩骨功。一直到十四岁,路过的小秃头见其可怜,半夜把他救了出来,从此便跟着小秃头了。
小骨头很感激小秃头,如果不是小秃头,他可能还活在铁箱子里。
那个戏团团长只把他当成敛财的工具,每天只给一个馒头和一点水。如果急着赶路,可能三五天才能喝到一滴水。也幸亏他几乎就是一副骨架子,对食水的需求不大,才得以活下来。
现在,他躺在穿心巷子里,仰望那轮明月,皮肤又开始鼓动,又痒又痛,仿佛皮下有一万只蚂蚁在同时爬行,噬咬他的骨头,要把他的骨头咬出一个洞。顺着洞爬到骨头里,吸噬他的骨髓。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月。
他记得一个月前的月圆夜,他正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垃圾桶里找吃的——那是为帮内一个得病的伙伴找的。突然,院子里丢出来一个葫芦,砸在他脑袋上,他打开葫芦,发现一颗黑泥丸,又腥又臭,像臭鸡蛋、馊饭、臭豆腐和臭鳜鱼混起来一样。
小骨头吃下了药丸。
他总爱尝试新鲜事物,仅管为此他付出了许多代价。比如吃小秃头给的臭鸡蛋时感染了细菌,连吐了三天,吐的死去活来;比如和小秃头一起偷看女人洗澡,装骷髅差点被戳瞎眼睛;比如和小秃头一起去砍一群杀人越货的土匪,被砍了三百二十七刀;比如和小秃头一起到坟地挖坑躺在里面数星星...
他好想小秃头,但是他现在一动也动不了。都是因为那颗药丸,他吃下那枚药丸时还不觉得怎么样,等他走在回丐帮分部找小秃头的路上时,一轮明月高照,他看到自己的骨头在发光,白白的像乳汁一样。
他变成了人形的白灯。
他不得不承认被吓到了,他想,如果就这样走回去,一定会吓到小秃头,所以他就跑到穿心巷——他的秘密基地——想要等白光散去,再去找小秃头。
白光很快消失了,但是小骨头也走不动了,他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连眨个眼都做不到。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小骨头还没有渴死,也没有饿死,也没有困死,但是他想死小秃头了。
小秃头现在会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在尝试新鲜玩意?他看不到我会不会着急上火,会不会到处找我?他找不到我会不会很伤心?他是不是也像我想他想的要死一样想我想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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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着小秃头,小秃头也恰好在想他,小秃头想他想的头发都长出来了。
分部的丐帮子弟都说这是个奇迹,因为小秃头一出生就是个秃头,光溜溜的像剥了壳的鸡蛋。最奇诡的是,他的秃头脑袋是纯白色的,像乳汁一样白。如果他穿着黑衣服走在月光下,别人远远的就能看到一个锃亮的光头。
他顶着光头脑袋十五年了,从来没有长过一根头发。
但是最近几天,他不仅长了头发,还是纯黑色的,像墨汁一样黑。
此刻,小秃头正站在丐帮分部中,沉声道:“还没找到小骨头吗?”
坐在篝火边烤火的小虎子摇摇头道:“这城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哪里都找不到。”
小秃头沉吟片刻,道:“明天下河找!”
小虎子迟疑道:“小骨头不至于在河底待一个月吧?”
小秃头叹道:“小骨头身子太弱了,卡在石头缝里,他没力气挣出来的。”
第二天,人们见到一个个乞丐跳进河里惊诧不已,皆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乞丐竟然会下河洗澡了。”
当他们见到小乞丐们一个个满身淤泥出来的时候,皆腹诽道:“乞丐要是会下河洗澡,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小乞丐们下河也没有洗澡,他们忙着在每一条河底、每一条下水道寻找小骨头。
半个多月后,小秃头带着小乞丐们找遍了城里所有的河底和下水道,每个人都黑的只剩下牙齿是白的,每个人身上的臭味可以随风飘到三里外。
这其中小秃子是最黑最臭的一个,他连牙齿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染黑了。
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小骨头,小骨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小虎子说:“头儿,小骨头是走了吧。”
其他小乞丐附和着,他们实在不想找小骨头了,这份活儿太折磨人了。
小秃头很肯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小骨头就算要走,也会跟我们打声招呼。再说,他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他能走去哪里?”
小虎子皱着脸道:“头儿,我们已经找了四五十天了,对得起小骨头了。”
小秃头一个箭步蹿到小虎子身前,抓起他的衣领,道:“小骨头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怎么能放弃他,怎么能不找他!”
小虎子拍掉小秃头的手,猛吐了一口浓痰,道:“小骨头是你的伙伴,是你的亲人,他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凭什么每天饿着肚子去找他?”
小秃头扫了小乞丐们一眼,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抗拒。他看着一个满脸麻子的乞丐沉声道:“小麻子,三个月前有人来闹事,要不是小骨头替你挡了一刀,你还有命吗?”
接着又看向一个眼睛眯成缝的小乞丐道:“眯眯眼,有一次天黑你掉进粪堆里,要不是小乞丐跳下去救你,你还有命吗?”
然后他又看向小虎子,小虎子先出口道:“我从来没让小骨头帮我做事!”
小秃头怒道:“那小骨头从桃老爷家要来的半只鸡吃到狗肚子里了?”
小虎子梗着脖子道:“那是他自愿给我吃的,不是我要的!”
小秃头一拳打在小虎子下巴上,把小虎子打倒在地,大声道:“王八蛋!”
小虎子躺在地上,更大声道:“王八蛋就王八蛋,王八蛋才会跟着你一起拱下水道,一起扒粪坑!”他的泪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又赶紧擦掉。
小秃头沉着脸,一言不发。小乞丐们围在篝火旁,都盯着他看,眼睛里有淡淡的畏惧。
小秃头长叹一口气,道:“你们都歇歇吧,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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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秃头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钩弯月悬在空中,似一颗带笑的眼睛。黑夜后面是不是藏着一个人,看着小秃头失魂落魄地走着,觉得非常好玩?
小秃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喃喃道:“小骨头,你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我了?都怪我睡得太沉,没发现你悄悄离开。可是你为什么要悄悄离开呢?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走了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小秃头走过穿心巷,没有发现巷子里一团淡淡的白光。
小骨头躺在穿心巷,也没有发现走过去的小秃头。事实上,现在就算有人贴在他脸前,他也看不到。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被月光糊上了,只能看到一团白光。
这是他吞下药丸的第四十九天,某些变化在悄然发生着。
起初,他只觉得浑身发痒,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皮肤。
不多时,他觉得很闷,仿佛有人捂着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再然后,他忽然觉得很挤,就像把一个人放进了一件紧身衣服里。
最后,他觉得很疼,好像有砂纸在磨他的肩膀,他忍不住侧过身。肩膀不疼了,胸口却疼的要命,他忍不住落下泪来,高声尖叫一声。
叫声宛若黄莺出谷,吓了他一跳,他原本的声音不是这样子的,这是谁的声音,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小骨头忽然发现他可以动了,他抬起手,瞧见了一只白皙若玉的手。他呆呆地看着这只手,喃喃道:“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手吗?”
他反反复复瞧着这双手,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那只骨节分明、瘦如干柴的手怎么忽然间变成了这样。就好像有人在他身上开了个洞,打满了气一样。
他正想着,肚子突然咕噜噜叫起来,强烈的饥饿感令他头晕目眩,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我...我是要死了吗?他忽然心慌起来,他刚刚清醒,还没来得及去找小秃头,怎么能死掉。他想:“我要是死了,小秃头一定伤心坏了。”
于是他用力张开嘴,想喊人来帮忙,气体呼出,又从墙壁弹回,声音细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不,我不能死!
他再一次用力张嘴,却连嘴都张不开了。仿佛那一声尖叫,把全身的力气再一次震散了。
小骨头流泪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就是觉得很难过。他的脑中闪过和小秃头那些快乐的时光,他的耳边响着小秃头爽朗的笑,那笑是多么真实,仿佛就在他耳边。
“小骨头?是你吗小骨头?”
小秃头蹲在穿心巷的巷头,对着穿心巷里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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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了那一声尖叫,那尖叫虽然不像他认识的小骨头,但是能在穿心巷里发出声音的人,一定就是小骨头。只有小骨头的身材才能挤进这巴掌宽的穿心巷里。
小秃头喊道:“小骨头,你别着急,我这就过来救你!”他试着侧身进去,奈何他的胸膛太宽厚。
他想去找那一群丐帮兄弟,可是天色已晚,他们为了找小骨头累了一整天,现在大概都睡了。
他对着穿心巷喊:“小骨头,你还好吗?能说话吗?能动吗?”
不能说话,不能动。小骨头多想告诉小秃头,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久久得不到小骨头的回应,小秃头有些慌了。他往后退了两步,像猴子一样跳上房顶,沿着房檐寻找小骨头的位置。借着淡淡月光,他总算找到了小骨头。
小骨头的眼睛闪亮的像一颗宝石,小秃头从来没见过这样明亮纯真的眼睛,他看呆了。直到月亮偏移,巷子里又陷入黑暗,他才反应过来,忙道:“小骨头你别着急,我马上开墙把你救出来!”
他揭开脚下的瓦片,屋顶很快便露出一个足以漏人的大洞。他像猫一样跳进房子,轻手轻脚地寻了一些吃的、喝的和几样开墙的工具。
他找到一根细长的竹管,凭着记忆中小骨头的位置,轻轻探索着,塞到小骨头的嘴里。然后他将水一点点倒进竹管,水便顺着流进了小骨头的嘴里,润湿了他的嗓子。
小秃头将食物嚼成食糜,兑着水给小骨头灌下去,直到他把一块葱油饼和一碗凉白开都送进了小骨头的嘴里,才跳下屋顶,拿起凿子,狠狠扎向墙壁,但墙上只出现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里的墙都是青石做的,十分坚硬。每一凿子下去,小秃头的手都震的发麻。
没多久,他一双手都被震的失去知觉。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小骨头,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
凿墙的声音吵醒了主人家,三个熊一样的家丁提着油灯循声赶来。他们粗暴地推开门,似乎在发泄被人吵醒的怒气。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小秃头,不是因为他的脑袋太亮(实际上他已经长出了一头黑长的头发),而是他身上的气味太浓。
家丁们捂着鼻子退出门,踉踉跄跄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这一天,注定要书写在他们漫长的人生之旅上。若干年后,其中一个已经白发苍苍的汉子仰天长叹:“那天若不是你爷爷我躲得快,就没有孙子你了。”
小秃头没有理会门外三个大汉,继续凿墙,一边凿一边对小骨头说笑话。
小骨头就侧躺在墙的另一面,正对着小秃头。他在笑,仅管他已经感觉不到嘴巴的动作,但是他知道他在笑。饥渴和疼痛在折磨他,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烦躁、愤怒,相反,他平静的好像一尊卧佛。他感激那颗药丸,若不是那颗药丸,他还听不到这么多笑话。
小秃头的力气越来越弱,每一凿子下去挖出来的石头也越来越少。他不知道凿了多久,只看到那一面完整的墙,才多出一只碗大的豁口。
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这么些天他一直在找小骨头,顾不上吃喝休息,他的体力消耗太多,精神也消耗太多。他讲了太多的话,嘴唇已经发干,嗓子火辣辣的痛,好像当初吃下一把魔鬼椒一样,辣的他嗓子直冒烟。
他真的快不行了,他的胳膊酸痛无比,几乎抬不起来,眼皮已经跳了许多下,几乎要阖上去了。
小秃头告诉自己:“不,我不能倒下!小骨头已经困在里面四十九天了,他一定害怕极了,我要赶快把他救出来!”
但是他太累了,气喘如牛、汗如雨下,握凿子的手无力垂下,身子也往后仰倒。
噗!
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掌抵在了小骨头的背上,随后又一双,一双接着一双,密密麻麻贴满了他的背。他挣扎着睁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是你们,太好了。”
小虎子用力点头道:“你睡吧,我们一定把小骨头救出来!”
小秃头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墙上两个标记,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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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秃头醒来的时候躺在破庙的软草垫上,身旁是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有一只铁壶,壶口嘟嘟嘟冒着白烟,烟往上飘,飘到房顶又掉下来,扑在他身上,他的身子也就暖暖的。
破庙是小乞丐们寄身的家,小火炉、铁壶是谁找来的?小乞丐们又去哪里了?
小秃头撑着身子坐起来,惊讶地张大嘴巴,这原本破破烂烂的庙此刻竟亮的像脱了衣服的女人,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香味。谁扫净了灰尘?谁擦干了污泥?
吱呀。
破庙的破门被人推开,小秃头转过头,见到一个女孩。她长得真是清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根灰带松松散散地吊在脑后,不算太胖的脸露出一个羞涩的笑,两颗大眼睛乌溜溜地左转右转,似是找不到要看的地方,又似是羞看要看的地方。
“你,你是谁?”小秃头怔怔地问。
“我,我是小骨头。”小骨头羞羞地回。
小秃头睁大了眼睛,嘴巴大的可以塞下两个鸡蛋:“你是小骨头?”
小骨头点点头。
小秃头怪叫一声:“你真是小骨头?”
小骨头款款走到铁壶边,从怀中掏出一包香菜丢了进去。
小秃头从草垫上跳起来,跳到小骨头身边,勾着脖子上下打量她。小骨头羞的说不出话,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下了。
小秃头蹲在她身前,两只有神的大眼睛瞧着小骨头的脸。
小骨头红着脸,道:“你,你看我做什么?”
小秃头也红了脸,站起身踱起了步子,摇头晃脑道:“怪事,怪事。”
小骨头的眼睛跟着小秃头的脑袋左转右转道:“什么怪事?”
小秃头指着小骨头的胸口道:“小骨头竟然长出了肉。”
小骨头不生气,指着小秃头的脑袋道:“小秃头能长出头发,小骨头为什么不能长出肉?”
小秃头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小秃头能长出头发,小骨头自然也能长出肉!可是,为什么你胸口会长出这么多的肉?”他面色发沉,接着道:“可能是肉长错了地方,让我看看。”
小骨头吓的往后躲了躲,娇嗔道:“你,你明知故问!”
他带她去偷看女人洗澡,他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女孩胸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肉。
小秃头倒在草垫子上,看着羞怯的小骨头笑个不停。他带她偷看女人洗澡,他当然知道一个女孩胸前为什么会鼓起来,但是他没打算看看——至少不应该在破庙中,至少也要征得她的同意,至少...没有至少了,因为小骨头已经坐到了他身边,解开了衣服,袒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膛。
小秃头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发直。
随后用比闪电还快的速度把小骨头的衣服拉起来,遮住她的身子,并用严肃的口吻道:“女孩子不可以随随便便脱衣服!”
小骨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只有相公才能脱女孩子的衣服是不是?”
小秃头点点头。
小骨头说:“那你做我相公吧。”
小秃头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套在小骨头的身上,傻笑道:“好!”
小骨头替小秃头梳头扎头发,扎的像个鸟窝。
小秃头替小骨头洗头扎头发,给她擦了一点点脂粉,她美的像一只雀鸟。
小骨头问小秃头,为什么要把她打扮的这么漂亮。
小秃头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小骨头问是什么人。
小秃头笑而不答,牵着她的手走上了青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