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无声

我的家乡地处西北山区,是汉江边的一个县城。县城不大,被群山环绕,其本身也是一座山城,县城的周围遍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村庄。我的家乡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周围的这些山村,就尤其显得平穷、落后、闭塞和荒芜,而且交通极为不便。

聪明的生意人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发现了一种新的营生,家乡的土话称之为“转乡”,即带着各种商品去到那些偏远、封闭的山村里面,去挨家挨户地推销、售卖。村里人大多憨厚、老实、淳朴,精明的生意人在交易上稍微耍点手段、玩点伎俩,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般都无法识破,所以这样的营生往往收入不菲。

由于村庄大多分布在山上,山路崎岖、陡峭又狭窄,所以“转乡”只能依靠步行。那些生意人提着大包的货物,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到达一户又一户人家,这一整天的光景也就在这兜兜转转中过去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对人的体力和意志也是一种考验。

春节前夕,我和我的两个高中同学突然心血来潮,在县城里面租了一个摊位,开始做起了生意。我们卖的是对联、窗花、灯笼、福字等等“年货”。由于我们都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做起生意来没有任何的经验,所以刚开始的几天,我们的效益一直都不是很好。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开始“转乡”。

故乡的冬天不是特别寒冷,但因为地处山区,所以显得十分荒凉、破败不堪。冷风在群山之中肆意游走,像孤独又悲伤的游魂。漫山遍野的枯草和落叶掩盖了泥泞坎坷的山路。光秃秃的树枝笔直地刺向苍穹,像枯瘦的手指,像魔鬼的利爪。群山之中的汉江,依然像几千年前一样,安静地流淌着,粼粼的波纹中泛着冷冽又坚硬的光,如刀锋一样。四周寂寥而空旷,连绵的群山沉默着,惨白的天空沉默着,流淌的汉江水也沉默着,这沉默像星空一样,像梦一样。而故乡的整个冬天,似乎都在这长久的沉默之中慢慢度过。

每天,我和我的“合伙人”一起准备好要带的货物,准时从县城出发,跨过汉江,去到江对岸的山上,那些偏僻的乡村里“转乡”。

刚开始的时候,由于缺乏做生意的经验,我们总是处处碰壁。那些村庄里的人们,有的说我们的对联内容太俗,有的说我们的东西价格太高,有的说我们的福字太小,贴在门上显得小气,还有的说我们的灯笼颜色不艳,挂在房前没有气氛。

我们敲开一扇又一扇朴素的门,走进一座又一座破败的老屋,与一个又一个潜在的顾客周旋,又听到一句又一句拒绝的话语,内心无比地失望,又万般地无奈。

我们望着周围荒凉的群山,和沉默的汉江水,想着如果春节前卖不掉大半手中的货,就要面对亏本的损失,心情像山一样沉重。

冷风肆虐地刮过我们的耳旁,我们的脚底早已磨出了水泡,我们四肢酸痛,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像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出现了转机。在连续几天的碰壁之后,我们的销量突然出现了爆发性的增长。我们的账单被一笔又一笔的交易迅速地填满,我们的存货一天天地减少,我们的盈利一天天地增加。我们感到无比地兴奋、无比地满足。我们逐渐忘记了劳累,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口渴,也忘记了前些天所遇到的困难。我们的心中充斥着对财富的渴望,充斥着对利润的追求。

而在这渴望与追求之中,我们也渐渐地学会了一些销售的技巧和手段。比如假称自己是家庭贫困、无钱上学的学生来博取同情,进而促进销售;再比如故意叫高价,假意优惠,实则稳赚不赔;再比如将一些本来无法出售的残次品混在货物中,以次充好,以假乱真。

我们渐渐明白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的深刻道理,也为自己的聪明而洋洋自得。我们像那些老练、精明又狡猾的商人一样,把一次又一次的交易玩得游刃有余,并且乐此不疲。

群山依旧沉默着,天空也依旧沉默着,汉江也依旧沉默着。

故乡的山水,像朴素的耕牛,它几千年如一日地默然坐落在那里,坐落在那西北的千山万壑之中。它无比地沉稳、无比地坚韧、无比地真实、无比地安详、无比的沉默。

一个天气阴冷的下午,我们走进了一座破烂的宅院。说是宅院,但实际上只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土胚房,和房前的一个坑坑洼洼的小院坝。

房顶上布满了掉落的树枝和枯叶,让整座房子显得更为破烂和简陋。院坝里面布满了枯草,看得出来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几个破烂的竹篓随意地丢弃在院坝中央,像是从来没有被人拿起来过一样。院坝的左边有一个低矮又简陋的狗窝,一只土狗无精打采地趴在里面,耳朵随着风声警觉地转动着。

这个宅院处在半山腰,从山下的公路到达这里,只有一条极为狭窄又陡峭的小路可以到达。宅院的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山林。放眼望去,交错的枯枝和树干似乎要遮住了我们全部的视线。空气中弥散着黑夜一般浓稠的沉寂,这沉寂是如此的厚重,又如此的久远。

我们刚走进院子,狗窝里的那条土狗就突然对着我们狂吠了起来。它龇牙咧嘴,目光凶狠,充满了威胁和挑战的意味。

犬吠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在这个阴冷又昏暗的下午,一只土狗的叫声穿过了密密麻麻的山林,随着游荡的冷风,传遍了整个山头。

远处别家的狗像是受到了号召,也接二连三地吼叫起来。远处和近处的狗的叫声在空气中相互碰撞、摩擦,却使得整个山谷显得更为空旷和寂静了。

正在我们惶恐地时候,一声突如其来的拍手的声音打断了这只忠诚的狗的叫声。这土狗一见到主人,就立刻安静了下来,回到了它那破烂的狗窝,继续无精打采地趴着了。

我们看到从屋内走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佝偻着脊背,像是保持着一个鞠躬的姿势。他的头发蓬乱,像干枯的杂草,胡乱地绕在他的头顶上。他的脸像是很久都没有洗过一样,呈现出一种灰黑的颜色。他身上的衣服十分破烂,袖口和裤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而且沾满了污泥,样子十分狼狈,又有些滑稽。

老人看到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拘谨地笑着。他一笑,脸上的皱纹就被挤得更深了,像是刚刚被犁过的田一样。我们两个商人像面对其他顾客时一样,开门见山地问道:“老人家,快过年了,买两幅对联吧?”

老人没有回答我们。我们只看到他手舞足蹈地胡乱比划着,喉咙像是被鱼刺卡住了一样,发出“啊啊……哇……”的奇怪的声音。我们立刻明白了:这个老人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

老人见到我们似乎十分兴奋,他用手比划着邀请我们进入到他那个昏暗又破烂的房子。我和我的同伴只能尴尬地笑笑,随着他进屋了。

房间里面极为昏暗,逼仄又狭小。屋子里的桌子、椅子、墙壁、灶台,以及那些锅碗瓢盆,都同他的脸一样,呈现出一种灰黑的颜色,像是积累了好几十年的陈污旧垢。墙角结满了摇曳的蛛网,整个屋子比从外面看到的更为破旧。

老人搬来了椅子,比划着邀请我们坐下,又去灶台上拿了茶缸,为我们泡茶,他还翻箱倒柜地找出两根劣质的香烟,递到我们手上。

看得出来,老人十分兴奋和快乐,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皱纹一层一层地堆叠着,使他显得更为苍老了。我看到他佝偻的身躯在这个逼仄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忙碌,像一只渺小又孤独的蚂蚁。

受到这样贵客一般的接待,我和我的同伴都很不好意思,于是我们赶忙叫住了老人,告诉他不用招待我们,并拿出我们的对联、福字、灯笼,让他挑选。

老人没有像其他的顾客那样立即挑选,他只是拘谨地看着桌子上铺满的对联,胆怯地搓着手,仿佛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仿佛我们才是这间老屋的主人。

于是我便随手拿起一副对联递给他,问他这个怎么样。老人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对联,如获至宝,翻来覆去地反复观看、抚摸。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了“啊啊……哇……”的声音。我无法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份开心和幸福的律动。

老人拿着对联到大门前,对着门边比了一下宽度。“刚刚刚合适,您就买这幅吧。”我的同伴这样说。

老人连连点着头,又去屋里挑选了两个福字和一个灯笼。“一共二十八块五。”我说。

我看到老人从衣服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又破又脏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来,这个手帕的里面竟然还有另一个手帕。两层手帕打开来,是一叠同样脏兮兮的零钞。

老人仔细地数出二十八快五,郑重地递给我。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是在进行着一项十分庄严的交付仪式。我也清楚地看到,他那一叠零钱里,只剩下了一块五毛钱。

老人将这剩下的一块五毛钱又按原样包进他两层黑糊糊的手帕中,又郑重地塞进他那破烂的衣服夹层里去了。

那一瞬间,我感到我手中的这二十八快五毛钱似有千斤之重。我再无法像之前那样,将这份盈利若无其事地放进包里,并兴奋地在账本上记下这一笔新的交易。我也无法平静地就这样转身离去,简单、迅速又决绝地告别这个除了交易以外与我再毫无瓜葛的人。我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但我的内心却已是暗流涌动。

然而我却再没有任何理由在此驻足,我只能和我的同伴一起,收起我们的货物,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人殷勤地把我们送到了路口,并默默站在那里,目送我们离开。我看到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苍老的笑容,他的身子始终佝偻着,保持着一个鞠躬的姿势,像一只垂死的黄牛,无比的孤独,无比的悲凉。

我看着老人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石子般的小小的黑点,最后被重重叠叠的山林所掩埋。

老人始终沉默着。他的沉默和这群山的沉默、天空的沉默、汉江水的沉默融合在了一起,化成了一种如梦、如黑夜般的奇异的颜色。

我开始反思起自己这些天的所为,也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所生长的这片土地。

我想起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被人们所忽略的、渺小的生命。他们如蜉蝣一般,在世界上最偏远、最贫穷、最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挣扎着、生长着。他们没有充足的财富,没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没有富足安定的生活,更没有能借以依靠的人情关系。他们只有依靠廉价的体力劳动,来获取一些珍贵的、赖以生存的粮食,并且就这样终其一生。

他们生长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北京,在上海,在武汉,在成都,也在我的家乡这样的贫困山区里。他们像野花一般,奋力地抓紧脚下贫瘠的土壤,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和平年代里,却过着战时的艰苦生活。

我常想,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的人能拥有一切,而有的人却一无所有,为什么拥有一切的人还要不断地索取,而一无所有的人却难以得到一丁点的怜悯与关怀。或许这世界本就是一架两边不等长的天平,所以注定有人的生命要重于泰山,而有人却轻于鸿毛。

然而我却无法改变这一切,正如我无法改变商人的狡猾,也无法改变山民的无知。时至今日,我的故乡依旧贫穷、落后、偏远、闭塞、荒芜。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故乡,然而这一份爱,却又何其沉重、何其艰难。

回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中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我知道,他们都被浓云遮住了。

绵延的群山沉默着,天空沉默着,汉江水也沉默着,山中的树木、枯草、房屋、野兽、土壤,他们都沉默着。这沉默似乎加速了黑夜的降临,我和我的同伴加快了脚步,很快,我们就看到了不远处县城里的灿烂灯火,像是黑夜的眼睛,在这西北的千山万壑之中,在这风花雪月的和平年代里,就这么孤独地闪烁着。

2016年5月1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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