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外公最爱的人是我外婆。这话听着也许有点奇怪,但能排在我外婆前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我妈,对于外公这样一个重女轻男的人,把我妈捧在心尖上都怕摔着,要月亮也绝对不会摘星星。
再比如我,用他的话来说,管教是父母的事,外公是拿来撒娇耍横的。我从小就在外公家长大,而一个当过兵打过仗的老人每天唯一的乐趣是给他的外孙女每天扎不一样的辫子。
01
外婆和外公是旧式婚姻,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总是相敬如宾的模样。外婆性子急躁,外公虽然总是逗我们,对外婆却是规矩而方正的。爱是尊重,一如古人文墨所承,“臼季使过冀,见冀缺耨,其妻饁之,敬,相待如宾。”
两个人在一起话也不多,外公总是说“叫你外婆吃饭啦”,从没亲昵地叫过名字,也不曾手拉手地要去哪儿。
结果外公病了,这一切反倒做的得心应手起来。
02
像往常一样,外婆以为外公只是简单的头痛不舒服,挂点吊水就舒服点的小病小灾。可是外公突然的晕厥却让所有人的心狠狠地揪了一把。
去看他的时候,他戴着呼吸器,身上被红红绿绿的线缠绕着,打着吊瓶,胳膊已被针管戳的有些发紫。可外公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瘪了瘪已经下掉了假牙的嘴巴子:“你们来啦,我没事。”
所以听到“老爷子检查出来,说是白血病”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就像决堤一样。那时候的空气仿佛都是凝固的,只有不停地啜泣声还有呼吸。谁都没想过这病会来势汹汹的落在外公身上。所有人都商量好瞒着两个老人。
03
可是老人总是会疑心这反常的一切,比如为什么还要住院,为什么每天都要打营养针,为什么每天喝的药总是没有药盒的?外婆总是会偷偷把我拉到一边,指着病号单,问我上面写的是什么。外公也会不经意的问起,为什么高血压却要住在血液科呢?
外婆还是知道了,她听到了大舅和医生的对话。听我妈说,那整整一个下午,外婆就一直坐在楼梯口那,一动也不动。
外公就一直在问:“外婆呢,你外婆去哪了?”
而自从病了以后,外公一刻都离不得外婆。外婆一个转身有事离开,外公就不停地问外婆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爱是习惯,习惯了有她的每一天。那一瞬间外公突然就变得像个孩子一样。
04
像孩子一样撒娇,“厚莲,今天好想喝粥啊”“厚莲,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厚莲,你搀着我”“厚莲,你包的饺子真好吃”在这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外公会这样依赖外婆。
“第一次见你,你穿的是橘红色的外套,还梳两个麻花辫呢”
“你还记得啊?”
“你喜欢吃橘子,但是吃多了会上火。”
“好,以后少吃。”
“你血糖低,出去要揣两颗糖”
“嗯。”
………
像这样的对话每天总要说很多遍。就像外公对很多事情的记忆都模糊了,而有关于外婆的事情却记得特别清楚。爱,是他记得你所有的样子,亦如当初。
05
外婆会煮了没糊味也不结生的饭,渐渐也会大炖小炒的来一顿。“你外公没生病之前,没让外婆伸过一次手,他包揽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到这里,我妈短促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笨拙地把手伸过去,把妈妈揽到怀里,妈妈没有说话,头在我肩膀上轻轻地靠着,只有呼吸是潮湿的。
我躲在病房里,陪着外公。我看着他渐渐稀疏的头发,浮肿的脸颊。仿佛外公给我讲他当兵的故事,给我看他的勋章,给我炫耀他和战友们的老照片的这些时刻还历历在目。
“囡囡,你来啦!”
“囡囡,你外婆呢?”
“囡囡,你要好好学习”
………
我一度哽咽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止一次的提到以后要多陪陪外婆。只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外公是第一眼就相中了当年那个扎麻花辫,穿着橘红色外套的外婆。爱是长情,而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外公又睡着了,他说病了以后,他总觉得困。
06
“厚莲去哪儿啦?”
“外婆回家休息了,明天再来。”
“我知道她想去哪里,没关系,她去吧。”外公望着天,自顾自地说话,立马又像是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行,还是要我陪着去,我不放心。”
我一时忍不住,悄悄试探,“外婆不回来了怎么办?”
外公扭过头特别认真地看着我,我愣了一秒,看到他眼里小小的我,他深深地的目光,似乎是在端详我为什么会这样说,又似乎只是在想他自己的事儿,但他很快笑起来,那是我从小熟悉的笑容,自信狡黠而乐观,“不会的,我了解你外婆就像你外婆了解我一样。”我的心像被震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静。
“来不及了。”
“什么?”
外公轻轻地呢喃了一声,翻过身去。像是怕我再继续问下去。
爱是依赖,总是没安全感的问我们,问外婆去哪了,她干嘛去了。
07
医院突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二月天里的夜里,我一个人守着门,也特别害怕。凌晨四点,我接到我爸的电话:“外公走了。”电话的这头的我,嚎啕大哭。那是第一次,我把这个词语淋漓尽致的体会了一把。
外婆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开门出来的时候,平静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额前的头发在一夜间白得高了一个度,像是宣示着无声的悲伤。
“他走了,就我了。”
“他走了也好,不受折磨。”
“我困了。”
08
“他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我没瞒住,他知道的时候,只冲我笑了笑。我知道,他心里是难受的。这么多年,第一次看他哭。”外婆的声音轻轻的,眼神也空洞洞的。我没发出声,怕惊扰了她的回忆。
外公走后的没些日子就过年了,那是失去外公后的第一个团圆饭,气氛压抑的只能听见筷子夹菜时的声音。
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外公已经泛黄的笔记本,里头满满当当的记录着许多繁琐的事,比如这些年借了谁家多少钱,明天老婆子想吃竹笋,这个月家里开销。外婆往后翻着,“这是老头子早就准备好了的”里头是外公知道自己是白血病以后,早早交代好的压岁钱。
我紧紧的吸了吸鼻头,生怕哭出来。
爱是事无巨细,爱是细水长流。
09
此后,外婆总是这样和我说起,“唉,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一下子就没个说话的人了”
外婆的脾气遇到性格憨的外公,所以总能看到的是,外婆一个人在那嘀咕,外公总是笑呵呵的看着外婆。爱是包容,包容她的一切,就连她的坏脾气,在他眼里也是可爱的抱怨。
外婆并不年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笑容里,却恍惚看到了她穿得俏生生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买橘子的模样,外公也一定看到了,因为他也笑起来,“真好看”。
无论穿梭在当年时光的哪一个隧道里,我相信,不管擦肩多少次,外公都能重逢他的姑娘,并且第千千万万次地爱上她。
因为,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