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胖子就这么跟麻子回了家。
麻子没在城里住,俩人坐地铁走了一个多小时,地铁上人多,俩人远远地隔着大半个车厢,谁也不往一块凑,好像陌生人。
麻子家在半山腰上,下了地铁还得走一段,这时候天就擦黑了,来来往往的人都行色匆匆,麻子背着手在前头走得慢条斯理,袁胖子在后头却一路紧追,一路石阶上都滴着汗。好容易到了麻子家,袁胖子从包里拽出毛巾来这个擦,说您老整天自己住在这么个地方,不嫌僻静吗?
麻子笑,说这么多虫儿,叫得多好,这怎么僻静呢?袁胖子说这是夏天,等冬天呢?麻子怔了一下,说冬天也好啊,雪落下来,那声音也是各式各样的。袁胖子肃然起敬,说您说得对,那是天籁。
麻子院儿里有个亭子,天儿还早,地上热气儿没散,俩人不急睡,就躺在亭子里乘凉。麻子从屋里拿出一笸箩松子给袁胖子吃,说就是这山上结的,他自己炒的,又随口说小智小时候最喜欢吃。
袁胖子对素王这孙子十分好奇,就问小智是干什么的。麻子想了想才说,好像在跟人倒腾木材。袁胖子磕着松子说,我还以为他是公务员儿呢。
麻子说他好像很早以前是公家人,后来就不干了——公家饭哪有那么好吃的。袁胖子嘿嘿了一声,没接话茬儿,麻子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小智小时候学习特别好,差不多每次都能考第一,可惜给耽误了。
袁胖子就笑,说三爷,您老平常可很少这么多愁善感啊。麻子也跟着笑起来,说真是,老了,早先素王老絮叨,我还笑话他,现在自己也这样儿了。
袁胖子磕了两个松子,突然想起来素王给花哥那领席子,就问麻子有没有这回事。麻子说有,那么矜贵的东西,架不住素王不待见,转手就给了花哥了。花哥不是舍不得东西的人,平时就那么铺着,也够洒慢的。
袁胖子说我看素王平常也是喜欢精巧东西的人,怎么那么好的席子他就不喜欢呢?麻子叹口气说那老家伙先前睡席子睡伤了,一边又笑,说那床席子也是,那么好的东西,非得蹭上点鸽子粑粑,偏偏素王对那气味敏感得要死,他要肯睡才怪呢。
俩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袁胖子手机响了起来,袁胖子掏出来一看,是柴隽打过来的,赶紧接了。柴隽问他在哪,听说在麻子家,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我在机场呢,临时要去趟东北,你明天替我上机场来把车开回去吧。
袁胖子知道柴隽好干这样说走就走的莽撞事,见怪不怪,问清他停车的位置就挂了。麻子在一边听明白了,就笑,说柴隽这小子的事,只有你肯替他擦屁股,袁胖子也笑,说你们不是总说这叫卤水点豆腐嘛,一物降一物。
眼看夜渐渐深了,山风起了,真还有点凉,袁胖子打了两个喷嚏。麻子笑说,回屋睡吧,明天好天儿,早起带你到山顶上看日出去。麻子这儿的地势好,天气好时,初升的太阳把周围几座山染得金紫橙红,气象万千,端的远近闻名。袁胖子哪回来都看得目瞪口呆、泪流满面。
俩人就进了屋。屋里黑洞洞的,袁胖子拉拉灯绳,没亮,麻子说是忘了交电费了。袁胖子说我上回来您就说忘了交电费了,别是一直也没想起来吧。麻子哈哈大笑,说我黑灯瞎火的惯了,不像你们总喜欢明灯蜡烛的。袁胖子说我看素王也这样,你们早先在一块儿,是不是从来不点灯的?
麻子愣了一下,说他啊,他那是原来就有点外伤,又叫灯把眼镜晃坏了,不敢见光,你没看他看会儿电视什么的就掉眼泪嘛。袁胖子没想到是这样,说那别是青光眼吧,得治治啊。麻子说治了,花哥给找的药,叫什么天平什么膏,抹了好一阵呢,这就算已经治好了,不然有一阵都要看不见了。
袁胖子说着话从包里摸出来带个usb接头的led灯,插在移动电源上,说这样亮堂着多好,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黑怕了。看不见亮儿,就觉得冷。
麻子望着袁胖子沉默了一下,说现在这节令,就你这一身膘儿,还冷?袁胖子无辜地点点头,说三爷,您是真不知道,那真冷。
麻子只好摇头表示不理解。然后就从炕上箱子里给他拿铺盖。袁胖子举着led灯在一边照着,忽而注意到墙上挂的两张老照片,都是单个儿的人像。两个都是旧时代的女人,一个年轻一点,皱着浓浓的眉头,穿着领子很高的斜襟褂子;另一个上点岁数,戴着圆溜溜的眼镜,穿着深色的长袍子,都不怎么漂亮。
袁胖子就问这是什么人。麻子却有点惊慌,静了一会儿才说,是素王家的亲戚。袁胖子看他好像要遮掩什么似的,也就不好再问。于是铺了被,倒头睡下。
袁胖子觉睡得沉,一觉就是五个多小时,醒了一听,院子外头橐橐的脚步声,知道是麻子在练武。麻子练的是大力开碑手,腰脚上的功夫都要劲儿得很。袁胖子从炕上爬起来,隔着窗户看了一阵,又躺回被窝里,目光随意往西墙上扫了一下,才发现那两个女人的照片不见了,墙上只留下两个印子。
袁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无意中撞到了麻子的隐私,心里有点不落忍。只好翻个身,蒙上夹被接着睡。再醒就是被雷吵醒的了,只见麻子盘腿坐在炕上,对着外面翻白眼,说明明应该是好天啊,怎么打雷下起雨来。
雨下得很大,在屋檐连成线挂下来,在地上砸出接连不断的雨泡,扬起半人多高的雨雾,什么都隐藏了起来。袁胖子躺在炕上,说一般碰上这样的天气,我就不想动弹,只想好好睡觉做梦。麻子躺倒在炕另一头,笑说不吃饭吗?袁胖子说做梦就够了,吃什么饭啊。
麻子不理他,自己起来洗漱,一会儿烧了泡饭进来,叫胖子起床,说这样天气最适合吃热泡饭就咸蛋。袁胖子躺在炕上裹紧了夹被翻了几个身,末了一轱辘爬起来,说确实适合吃咸蛋。说着话跑出来去七手八脚洗漱了,回到炕桌边稀里呼噜连吃了三大碗泡饭。
麻子看着一桌子咸蛋壳,说素王说的对,每次看你这么狼吞虎咽没好歹地吃顿饭,就觉得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励志啊。
袁胖子哈哈大笑,从背包里掏出一身分体的雨衣雨裤穿上,踩上涉水鞋,跟麻子告辞。麻子知道他是要去机场把柴隽的车开回来,也就不留他,只从箱子里拎出一小口袋炒松子给他带着。袁胖子接了松子,往背包里一塞,就走了。
好在有地铁,到机场虽然不近,也还算方便。等袁胖子找到柴隽的车,已经是午后。开了后备箱,把雨衣雨裤脱下来塞进去,就觉得一身寒意,袁胖子忍不住身子一缩,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坐进车里,拨通柴隽的电话,听那边吵吵嚷嚷的,正在张罗往火锅里再添一份血肠。袁胖子气得又打了几个喷嚏,在电话里臭骂了柴隽几句,这才挂了,从仪表盘地下小抽屉里找出收费卡来,开车出停车场。
出来雨已经停了,胖子辨了辨方向,一路往北,找了个饭店进去,要了一份酸菜鱼,一份肉饼,一钵小米秋葵。吃饱喝足,正说要走,手机响了起来,摸出来一看,是夏泳。
夏泳是盛舆的同学,在警校电教馆上班,平时有点闲功夫经常到花哥家去找盛舆玩,跟胖子也就熟了,但是主动打电话过来这还是头一次。胖子赶紧接了,问有什么事。
夏泳说盛舆的电话你接着了没有?正说着手机里又有人打过来,夏泳说应该是盛舆,我先挂了吧。袁胖子转到另一个电话里,果断是盛舆,就问夏泳那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盛舆说没事,我们老爷子在城角街那套老房子,我记得你是有钥匙的吧。
袁胖子说有啊。盛舆就说夏泳有几盒录像带在城角街老房子里放着,现在突然有点急用,要过去找一下,我们老爷子还有素王,正好跟我和左云到山西来旅游,你有空没有过去帮他开一下门。
袁胖子说这好说,我跟夏泳联系就行了,不用惦记了,一边又笑,说你也是,陪女朋友出去玩,带上你们老爷子就够意思了,怎么把素王也一块带上了,还嫌不够亮吗?盛舆说谁知道素王有个学生在右玉做生意啊,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我当晚辈的能说什么呢。两个人在电话里笑了一阵,放下了。
袁胖子就又拨通了夏泳的电话,跟他约了一半点之后在城角街碰头。还好没到堵车的点儿,赶过去时间还算从容,到了找地儿停了车,就看见夏泳走到街口冷饮摊儿上要买东西。袁胖子过去拍拍他肩膀,说给我来个冷狗儿,没有冷狗儿雪人儿也行。夏泳头也不回地说,这不正买呢嘛,你吃冷狗我吃雪人儿?
夏泳长得漂亮,五官端正洋气,身条挺拔优雅,除了黑点儿,没挑。袁胖子说算了,你这么帅的家伙在马路上叼个雪人儿,不怕街拍吗,还是把我心爱的冷狗儿让给你吧。
俩人就这么一路瞎侃着拐进院上了楼。袁胖子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说哪辈子的录像带这又想起来用,害得你胖哥我今天一天全交代到道儿上了,自己找吧。夏泳站在门口四下里看了看,说盛舆说那录像带应该就在储藏室铁架子顶上的旧皮箱里,说着反手带上门就朝储藏室去。
这是一五期间按苏联图纸盖的老宿舍,到现在快六十年了,走廊里没有自然光源,门一关顿时黑洞洞的。胖子往左边一拐,推开头一间屋屋门,顺手扯亮墙上的老式萤光灯,往对面沙发上一躺,喘口气说,你别看,这老房子还真是凉快,根本不用开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