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如果政委醒来后被派到蓝色空间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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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北海站在“蓝色空间”号的一间球形舱内,周围的白色舱壁仿佛融蜡般渐渐消失了,广袤而黑暗的星海以360°展现出来。
“切换到外部显示模式就是这样……”这艘集中型战舰的舰长就站在他身边,一边解说着,一边在全息显示屏上操作,“很简单吧?好了,您也可以试试看。”
章北海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年轻的舰长身穿深蓝色军服,那典型的在长期失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极为高挑修长的身材,此时既显得轻灵,仿佛与星空宇宙融为一体;又显得脆弱,像将要被无尽的黑暗深渊吞噬似的。像是觉察到他的反常沉默,舰长又将操作界面调得亮了些,然后转过身,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
“光线是有点暗,前辈还觉得不习惯吗?但是我喜欢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它使人冷静和警醒。您需要我把显示模式切换回去吗?”
“不,这样就很好。”章北海环视了周围的宇宙影象,“你们是真正属于星空的一代,我们需要学习的还很多。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原本是想去基层做个普通列兵的。”
“别这么说,前辈,您最近学习得非常快。可能只有接下来这项课程会有些难度——您还需要练习在深海液中呼吸,不过也比学游泳更容易。而且……怎么说呢,我们这些高级军官要做的事,与你们那时相比也没有太大差异。也许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代沟。”
“也许是的,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一点。”
“……我的眼睛?”
被打断话的舰长显出突如其来的惊讶。他对这位前辈在两个世纪前的战略思想敬仰已久,却也认为两世纪前的古人,情感应该是传统守旧的。而在爱与性与家庭关系非常多元的今天,这句话有更多的含义,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很像我曾经共事过的另一位舰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地接着说。
“噢……那个人和我长得像吗?”惊讶的神色转而成了好奇。新时代的人类,其面貌气质与公元时代都有很大差异,尤其是太空舰队的军人们,所以任何人听到这样的评价,都会感到好奇的。
“倒不是那么说。不过最近几天我都在舰队里参观,学习,接触了许多官兵。有一种东西在这个时代的军人们中间似乎已经消失了,但是在你的眼睛里,我依然能看得到。”
“也许是因为我对历史略有兴趣。”舰长低下头笑笑,像是更不好意思了,“您的这位战友没有一起来?”
“没有。”章北海摇摇头,“事实上他在太空军里只服役了一个月,因为深陷在失败主义的情绪中。而我们增援队出发得太匆忙,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同他见最后一面。”
这番话使舰长感到意外,但更意外的是他觉察到谈及此话题时,前辈的语调变得低沉而柔和,而前辈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
“您这样说,我倒像是个失败主义者了。”
“钢印族应该更倾向于表现出狂热的胜利主义。”
“钢印族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前辈似乎并不是想与我来谈失败主义,前辈是看我不够坦诚,来对我旁敲侧击呢。”舰长的声调稍稍轻快了些,“这次舰队里很多人对审查不满,有几位舰长都准备提辞呈了,您觉得和他们相比,我的反应太平静了吗?”
“你很聪明。”章北海难得一见地笑道,“你好像确实不太介意这次审查。”
对方又恢复了腼腆的笑意:“作为个人其实有点介意,但是能够理解。我们本来就是军人,接受审查也是职责一部分。”他看着章北海,“你们那个时代的军队里,这种事情更多,不是吗?”
“并不完全是。至少在我冬眠之前,常伟思将军就非常重视培养军人的自主思想。曾经有两位面壁者来找过我们,一个来推销他的钢印机器,另一个要建造一支太空神风特攻队,都被拒绝了。你说过对历史感兴趣,应该也知道这两件事。”
“是的,我知道。很抱歉……”
“哦,这倒没关系。年轻人,有什么想法能说出来都很好。”
“但是前辈也不知道……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战舰是我的毕生梦想。”年轻的舰长抬眼望向星空,“我刚进军官学校的时候不被看好,他们认为我更合适做个科研官或者工程师,甚至更该坐在机关办公室里。我用了十年时间证明了自己,不介意再多证明一次。我只是担心这艘战舰,不要真的落到钢印族手里。”说着抬手抚摸那映着星空的舱壁,仿佛抚摸情人一般,但是在章北海看来,那姿势更像在触摸着真实的黑暗宇宙,“没有比这种时刻更需要舰长在岗位上的了。更何况——钢印族既有可能伪装自己的意图,本质上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摆脱嫌疑。其实执行舰长是个替双方省力省心的制度,就交给它好了,前辈也不必太费心的。”
“所以你对纪律的服从出于你的自由意志和理性,这很好,也很重要。”章北海点了点头,那声线又变得低沉而柔和了,“不过说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他,倒是真的——他也像你说的那种,怎么形容呢,‘更该坐在办公室里’的军人。然而他每次做出的选择,都像是刻意去走一条更艰难的路,不知是不是受到那位基督徒妻子的影响。”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方轻轻地说:“那位舰长……和前辈之间的感情很深吧。”
章北海显得有些惊讶。“我的话让你这样觉得?”随后略沉思道,“确实我们合作了很长时间,也合作得很好。但有些事情我一直对他怀着愧疚。虽然我不会为那道歉,他也没有恨我,甚至感谢了我——但是听说他最后在那几十年里过得很艰难。”
“那几十年……您是说…?”
“他是在危机47年去世的。”
“经历了大低谷。”舰长叹息着垂下眼帘。
章北海语气倒还平静。“我们这些古人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不让更多军人受失败主义的折磨。现在看到这个伟大的时代,看到你们都充满信心,也使我感到欣慰。然而有时候我也会想,在自己冬眠的期间,却有人在孤身对抗着那种折磨……”
苏醒后的章北海曾经多方查找关于吴岳舰长的消息,知道了他曾经徘徊在信念中心的碑前,也知道了他余生一直致力于联合国的人类纪念工程。他再熟悉不过吴岳了,看着那些记录文字,就明白那个灵魂直到最后都没有寻到安宁。“……在冬眠以前,我眼里的他就是透明的,能轻易地被看透。现在只剩下他的纪录资料,虽然我看它们仍是透明的,却不再试图去‘看透’那些……哦,我这样说,也许让你觉得费解了。”
“不,我理解。”舰长的语气温柔,带着几分歉意,“我很理解前辈的心情。但是前辈是否想过,也许正是您的刚硬意志曾经在低谷中支撑着他。也许……今天您看着这一切的眼睛,也带着他寄托的期望,他会像您一样为这些感到欣慰的。”
章北海明白这个年轻人是试图在宽慰自己,不由得感到一种仿佛来自旧日的温暖。舰长又笑道:“不过看起来,您的思想政治工作——是这个词吧——倒是可以暂且放下了呢。”
“还不到退休的时候,现在我还有新的职责。”
“………您还是在意钢印族的事情吗?”
章北海又沉默了片刻,听见对方继续说道:“我也理解,毕竟那事一出之后舰上的一千两百多人,从大校到列兵,已经没有谁能说是完全可靠的。”
现在他们身处于球形舱内,却仿佛悬浮于深渊般漆黑的宇宙中。正如对方所说,黑暗广阔的空间使人思维沉静,而遥远星星的微光又使人警醒。但是现在章北海被唤起了回忆,是自己手握装填了陨石子弹的枪,悬浮于太空中的感觉。他轻轻唤了一声:“小褚。”
“嗯?”
“也许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
对方依然温柔地笑着:“没关系,如果前辈对我产生任何怀疑,请不用犹豫地动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