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多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苏州顾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他挥舞长袖，指指点点，态度傲慢。园子主人顾辟疆正在大宴宾客，听得原委后赶上来斥责这个不请自到的客人，“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先把他的随从赶走，再把他送出去，这位客人非但面无愧色，眉宇之间还怡然自得。
这个有趣的故事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这位客人的架子很大，态度倨傲；二是这个园子很美，可以引来傲慢客人的关注和主人的愤懑。那位不速之客正是王羲之的七公子王献之，大书法家一枚（与其父并称“二王”），以其出身高贵而欺负人（这人还是当世名士），人设是不是有所崩塌？而顾园之美，靓绝天下，乃是史载的第一例苏州私人园林，到唐宋它还广受推崇。李白有诗云“竹暗辟疆园”,陆羽说“辟疆旧名园,怪石纷相向”,唐陆龟蒙也写到：“吴之辟疆园，在昔胜概敌。前闻富修竹，后说纷怪石。”到宋朝的计有功还在说：“吴门有辟疆园，地多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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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文人斗法的轶事，可能多见于《世说新语》这样的趣味小品；2018年再版的《东南园墅》则更多地关注历史上的经典名园。它在讲述中国园林的历史沿革时，对这个有趣的故事也有所提及，因为是建筑学家写就的带有学术性质的专业书，也就只能一笔带过。但你若就此以为这是本艰深乏味的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究其实，《东南园墅》一书的风格，同其作者童雋所主张的“情趣之重要，远甚于技巧与方法”一样，在科学逻辑性的阐释中，充满了无穷趣味。
童雋是我国第一代建筑学家、建筑师、建筑教育家，他参与设计的工程有200多项，在我国近代建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同时还致力于建筑及园林理论研究，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其渊博的学识、高深的艺术修养、严谨的治学态度，不倦的专业精神，让人自然联想到了梁思成、林徽因那一代学人的气节与风骨，那种将个人理想与家国理想融为一体，挑起启迪民智的担子，对学术研究非功利性的热爱，无不令后世仰慕崇敬且向往。
02
这本由一代宗师花了50载时光研究写成的《东南园墅》共分八章。
第一、二章讲述了中国园林与中国画及文人之间的关系。
园林酷似山水画，“虽非画家笔墨所绘，展陈游者眼前之无边景色，实则茅屋、曲径与垂柳等景物所构成，游者必能欣然联想与山水绘画之肖似程式。”“一切园艺皆绘事”，一如画家与园林师密不可分，画师在纸上作画，园林师则在大地作画。
风景画家必为园林之最佳设计师，文人情趣更是与密不可分。文人园林是园林之中的范本，无论何种阶层，在潜意识里都有种归隐山林的向往。中国园林重在营造一种静谧清闲的情调，至于诗词楹联匾额之类，也只有文人参与才会有格调。“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惟有文人情趣，才能谋得一座中国古典园林。
唐朝王维是其中的绝佳代表，他亲手置办了辋川别业，以养山居晚年（真正实现了归隐山林的人生理想，真是幸福啊），以诗人的感觉、画家的慧眼，为其辋川绘制二十四幅图景，佳山妙水层出不穷，其诗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处处体现出一种高妙的艺术品味与高雅的人生志趣，流传后世的诗画，竟成为后世文人山水画之蓝本、造园之范式。
第三至六章，则讲述了园中各类物件，包括建筑、装修与家具、叠石及植物的配置。
在作者眼中，建筑在园林中占据了绝对重要的地位，他说，“饶有情趣、恰当布局之建筑，诚为一座优美园林的首要。”“一座园林建筑或可作为对景或观景中心，树木花卉均为装配。”园林之中的装饰，重要的有墙垣、漏窗、门阀、铺地等，漏窗因其深度而呈闪烁景象，增添媚人之处；铺地，亦为一种高超装饰之艺术，常以寻常之物，甚至废弃材料而倍增趣味。
最具价值的园中装饰，无疑当属叠石（假山）。作者说，传统中国园林中，假山为最奇特之物，于静态建筑与脉动青翠中，架起一道令人赞叹之桥梁。为何叠石如此受器重？作者认为，原因在于石之恒久、不化、坚定之特征，而此恰为人类品质所常缺乏的。
对于花木，不知为何作者会有所轻视。他认为仅起到附属与辅助的作用。“相比种植因素，植物之生命特征更为重要，不仅可供缓解一览无余之尴尬，亦可谓诗情画意提供适宜素材。”
第七章，专辟一章来比较东西方园林。
其实之前的几章中，东西方之比较无处不在。如在说到“小中见大，大中见小”技法时，作者说中国园林为扩大园之域野，入口刻意采用反差，力求不甚显眼，低调寻常，以便访客不拘礼节，犹如悄然潜入，而欧洲园墅之门，则造作虚张，浮夸修饰，让人怀疑是否回归自然。
但童寯要表达的并不是要比较中国园林与欧洲园林谁更优，而是将园林视为人类与自然之间普遍存在的一种深层对话，地域文明的一种最高体现。《东南园墅》原文是用英文写成的，中文版是童雋的孙子童明翻译之后用雅致的半文言写成的。这本书的原意是向西方人来展示中国园林，大量的中西园林的比较，正是为了让西方人能够更好地理解中国园林，通过比较愈发清晰地表达出江南园林之妙，以及园林与历史和未来之间的通道。
他认为，中国园林之曲折，正是为了营造一种无序之美，可以让游者迷惑其中，随性漫游，其乐无穷，乐此不疲；而西方园林，其开敞布局与开阔视野，充满线性的单调，令人乏味。在此，他最想阐述的是，造园并不是造山、水、树、石、房子，而是建立一个交感的系统，让人与其所处的世界相关联。园林可以达到承载感官与欲望的极致，是心性的神游。
在这一章里，作者对中国园林的未来充满忧思：历史上暴力的拆毁自然令人心痛，当下西方景观建筑学成为中国各个学院的时髦课程的背景下，中国古典园林世代相传的基础正在遭受打击，长此以往，中国古典园林将如同传统绘画及其他传统艺术，逐渐沦为考古遗迹。他呼吁后人及整个世界有责任对中国经典园林给予保护及传承。
03
在最后一章中，作者对中国园林的历史沿革进行了爬梳。
从雏形的夏商周说起，到秦汉，皇帝大兴土木大建园林，是为了象征天堂乐土，希望助其长生不老。到汉武帝之叔梁孝王，首创叠石；董仲舒创最早的文人园。晋朝石崇私家园林金谷园最为宏丽。其后顾辟疆园，为中国东部首次记载。到唐朝，无疑王维的辋川别业最为瞩目，而白居易则无论身居何地，即便短驻，也会营园。北宋的私园甚多，李格非所著《洛阳名园记》中，记载的园林超过25座，其描绘十分生动。京都汴梁，其皇家石园“艮岳”名重一时；另一园林城市苏州，“绿水”“乐圃”尤为著名，后者留存至今为“环秀山庄”。南宋时，杭州湖州皆为园林之城，惜今已失去风采。
到明代，私家园林已臻全盛，最重要的还在苏州。计成所著《园冶》为造园学的开端，朱舜水在明清更迭之际逃亡日本，使日本园林深受中国影响。清朝时，扬州成为史上最辉煌的园林城市。康乾两帝皆数次南巡，扬州富裕殷实之家皆营园造景，多数名园要旨在于取悦天子。乾隆在数次南巡中，曾亲临无锡、苏州和杭州，所驻跸之园林，皆因临幸山泽而增辉。清初南京最具盛名的，是随园和它的主人“性灵派三大家”之一的袁枚。袁枚不仅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更将自己的私园供公众游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在《现状》一节中，作者将现存的名园佳墅逐一进行了介绍，他总结说，论质论量，江浙园林均为全国之冠。其中，苏州园林之精美与数量，冠绝华夏。同时无比惋惜地说：今日所见园林，余痕虽存，风韵不再，一蹶而难以复兴。现代材料，再添伤毁。“时代进步，亦为悲剧。商贾精神，艺术式微，园宅格局，屈于现代发展”在痛心的背后，是他渴望引起国人乃至世界关注的拳拳之心。
《东南园墅》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原版为英文，是作者童雋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写就的绝笔之作；2018年，童老先生的孙子童明将其以中文重译出版。英文重在向世界传播中国古典园林之美，而中文重译更让国人警醒“美”的流逝。我们今天来读这本书，感受到的，不仅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思考的轨迹，也有中国传统美学在后世的一脉传承。
希望，我们也来做这样的“传承人”！
后记：写完此文之后，我驾车出门，走到张大公馆对面，瞥见其院墙开出的空框，将院内栽种的红梅显露出来，那种红，娇艳欲滴，乍见之下更觉惊艳。这让我再次体会到童雋先生所说的中国园林之美，“自墙垣空框内，可窥别院之只角片景，如此，则将空间延伸更远……”，曲折往返之情趣，可以想象的未现之景，让宇宙人间别具洞天，饶有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