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的恐龙

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

第六次硬币落到桌子上的时候,安子秋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说,他真的看见眼前的海变成了白色?”

此刻卫知善用笔在本子已经画好了六道长短不一的线条了。

“上火下泽睽。睽,离散。”卫知善盯着那几条线自言自语。

“会不会是他出现了幻觉呢?我之前看书上说,有一队猎人去泰梅尔狩猎北极狐,结果遇上了严寒,大的雪和刺骨的风,三个多月啊,几个人吃着发臭的鱼,也没话,怎么还能有话说呢?” 安子秋说话的时候老是喜欢自问自答。

“其中一个猎人踩着几尺厚的雪去树林里准备柴火的时候,遇见了他的恋人。他就跟着喜欢的姑娘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从一片高处摔了下来,埋在了雪里,就死掉了。你说他怎么会看见自己的恋人呢?”安子秋又在问自己。

“肯定是女巫师在作怪啊,对吧。世上肯定有女巫师啊,书上怎么会骗人呢?”安子秋的语气略显焦急。

“睽字表面上看,是比较凶险,可是,你再仔细想想,两个女人在一起,能不凶险吗?一个你就够头疼了。三个可就要搭戏台了。”卫知善抬起头来对安子秋说道。

安子秋就笑了,虽然她也没听懂这件事情和两个女人或事戏台又有什么关系。

“明天我们去问问清楚。”

徐曼说,你身上总得有点地方要和艺术家相像啊!

蒋艺就留了长发。

蒋艺喜欢画漫画。他在市场上卖出去的第一幅漫画讲的是一只兔子和萝卜的爱情故事:兔子喜欢上了胡萝卜,他就带着萝卜一起坐在河边看夕阳西下。红色的夕阳将余晖都印在了胡萝卜的脸上。兔子开心地像夕阳下微微荡漾着的河水。

再翻开一页,是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他们是开着汽车去的,结果路上出了事,胡萝卜被摔成了两节。

最后一页就是一个墓碑,墓碑上就写了一个“完”字。

蒋艺是在画一座山的时候,知道了世界在慢慢变成白色,并且马上要消失掉的事情。那是个深夜,他就立马停下笔,关了灯,开始睡觉。

公园里的拐角处有一把红色的长凳。在长凳的面前是一潭湖水。湖水的上面总是游着几只黑色的天鹅。

“哇,你看,是黑色的天鹅耶!”蒋艺的耳边传来徐曼欢快的声音。

“哈,红色的脚掌哇......”

蒋艺这时就会转过头去去看徐曼。虽然他表露出来的眼神里装满了莫名其妙,不过在他心底里简直是要爱死了身边这个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女孩。

蒋艺是在酒吧遇见徐曼的。但蒋艺又不是个爱喝酒的人,他只有在心里难过的时候才喝酒。很多事情都会引导他产生出悲伤的情绪。但最多的事情还是和女孩子有关。

那次他看见女孩在不停地埋头喝酒。他端着酒杯过去,在女孩身边坐下来,看了女孩一眼,便和她一起喝了起来。

徐曼喝着喝着就抱着蒋艺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开始亲吻蒋艺。酒精是个梦幻的东西。它将女孩面容上的缺点全部都裹藏起来。蒋艺眼里的女孩变得完美了,这个吻也变得愈加的浪漫,陶醉和迷人。

他没想到自己因为失恋而来到酒吧,却又遇见了新的爱人。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清醒后的徐曼并不是一个轻佻和浅薄的女孩子。

湖水里的黑色的天鹅倏然向远方游开去了。水波微微荡漾着的时候,湖便失了重,水滴飘在了蒋艺的眼前,透过它,蒋艺清楚的看到了前面的人群颠倒着被扯进到虚空里,世界被一种无名的力撕成了碎片。一片,一片,倔强地终于归了根。

徐曼也不见了,蒋艺就醒来了。

他们两个人刚刚把门推开地时候,刚刚好就碰见了许久也没有见到过的画家。

安子秋看着蓬头垢面的画家,下意识地就躲到了卫知善的身后。要说卫知善的个子也不算很高,身躯也没有多么宽广,但他的背就是能恰好地藏下一个安子秋。

画家拿着画板,提着一桶红颜色的颜料。

“唔,你有没有......”卫知善觉着自己才刚刚开了口,画家却早已经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他就只好闭了嘴。

“好奇怪的人哦。”安子秋徐徐感叹道。

微风用恰到好处的力度讽刺着街上的行人,但其实街上也没几个行人,好像这风单单就是冲着卫知善而来的。

他将被风卷起来的衣领拂下去了,可是心里却起了褶皱,像被揉乱的床上的被单一样,怎么也无法抚平。

“如果这是真的......”他想到这里,手里又使出来一分力气,将口袋里女孩的手握紧。他分明感觉到了那个柔软的脆弱的东西,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那场流星雨来临之前,最后的那两只相爱的恐龙怎么样了呢?”

安子秋听见了来自身边男孩的提问之后,心里就被刺扎了一下。她应该要坚强起来啊,她知道在这种万分的时刻,只能允许有一方脆弱。另外一方一定要坚强的织起一张网来将他们紧紧包裹,到最后,两只毛毛虫或者破茧,或者死在茧里。反正在这张网里,他们是无懈可击的。

“肯定是女巫师在作怪啊,女巫师你不知道吗?”安子秋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就是那种头发唷,像枯树枝......”

“我看见了,那两只恐龙手牵着手躺在草地上,对着流星许愿......”卫知善打断了女孩子的说话。

“当......”

远处传来了教堂优雅而绵长的钟声。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狭窄的巷子里全是朝着教堂跪拜着的人们。路边有个孩子,是个乞丐,手里拿着一颗红苹果,苹果被咬了一口,白色的果肉里填满了灰尘。

巷子离教堂还有很远一段路可走。卫知善在害怕的时候,就会拿起一根蜡烛点燃,小小的烛火将黑的夜一口一口地蚕食掉。文明总是和海纠缠不清,烛火和卫知善相濡以沫。

教堂不就是那些教徒的烛火吗?他和跪着的他们一样,向着恶魔,摆低姿态,俯首称臣,他们是要索取什么呢?他们肯定是在索取什么。那一份心安理得的无所作为。他们这一生都被幸福和悲痛紧紧包围着。

男孩和女孩刚要向前走,疯人院里跑出来一名医生。穿着白色褂子的医生对着众人大喊:“觉醒啦,星辰的重组再排列就要完成啦......克苏鲁终于要觉醒啦......哈哈......”

异教徒将异教徒杀死的那一刻,天空终于落下雨来。

如墨的雨,如墨的星辰,如墨的天空,如墨的人群......

野人在剥鹿的毛皮,他徒手拔掉豺和狼的牙齿做成项链送给爱的人......

画家白色的画纸上血流成河。

大象是不知道何时跟在蒋艺后面的。它的脚上残留有血迹,或许是在挣脱牢笼的时候开心地踩死了饲养员。它安静地跟着画家来到了郊外,就坐在离画家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画画。

我曾经常常想,没有一只大象不喜欢自由,高的山和大的海。

两只大象表达友爱的方式我已经厌倦了,互相在对方的身体上来来回回的蹭啊,还有将长长的鼻子缠绕在一起,我不喜欢象的鼻子,湿答答的,靠近的时候,还会从鼻孔里冒出热气,真是恶心死我啦。

我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那样的日子像泡沫,我无聊的时候会把鼻子伸进水里,猛吸一口湖水,然后对着太阳喷洒出去,看美丽的彩虹。

我在一个咖啡馆里遇见了那个女孩子。也就是此刻画家在画板上画着的那个。我见过画家,他当时就坐在女孩的对面。女孩子一直用勺子搅拌着面前的咖啡不说话。画家也不说话。当然也可能是我听不懂人类说话。

这就好像现在的人看不懂苏美尔人用来表达爱情的楔形文字,他们在软泥板上刻着‘爱’而人类却将它们曲解成了‘恨’。

严格来说,爱和恨的故事看起来都毫无破绽,都是趋向完美和优雅的。而我最讨厌做那种毫无意义的猜测和解读。欺骗自己和误会别人。

小孩子们用石头或者他们的鞋子扔我,我就从咖啡馆的门口离开了。我不想理那些小孩子,他们年幼无知,他们怎么能明白我呢?他们还以为我喜欢吃面包呐。成年人都不懂我,又甚至,我的同类都不懂我。我又何必去跟他们计较呢?

后来,我在一座山上又再次遇见了那个女孩。就是此刻画家在画板上画着的那座山。那座山的样子和我很相像,一座象象背一样的山。

女孩也看我。我敢保证这个错误绝不在我。女孩当时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友爱,我太开心了,就朝着女孩奔跑了过去,想给他一个拥抱,当然不是用身体蹭一蹭或者和她的鼻子相互缠绕在一起,我就想用人类的那种拥抱去表达我对她的友好。

女孩子惊恐的掉下山去了。画家当时,躲的远远的,缩在一块巨石身后瑟瑟发抖。我想笑他,却发出了一阵高亢悠扬的嘶吼。我是绝对不会像一个男子表达友爱的,他大可不必躲着我。我当时也想哭出来,那个女孩宁愿跳下山去,也不愿意和我拥抱在一起。

去马戏团里,我是自愿的。

昨天我听说了世界在慢慢的消失掉的事情,我就想从马戏团里逃出去了,我总觉着有什么事情还在等着我去做。我还试图鼓舞我身边的伙伴和我一起离开,可他们太顽固不化啦,他们甚至躺在笼子里都不睁开眼看我一下。

出了门,我就遇见了画家。

蒋艺将自己的画好的画一张张地全都丢到了面前的湖水里。他将那一桶红色的颜料也倒进了湖水里。蒋艺非要把两个世界都弄的鲜血淋漓和面目全非才肯罢休,哪两个世界呢?画里的徐曼和身后坐着的大象。

他刚将徐曼从画板上撕下来,就发觉身后的大象向着自己冲了过来,蒋艺也没有躲闪,大象和他一起,哦,对了,还有他手里的徐曼,应该是他们三个一起从湖水上空的制高点开始下坠。

“恐龙的故事我是听到过的,这肯定是假的。因为至今为止,考古学家也没有从土里将他们的骨头挖掘出来。就是那两只,手牵着手的恐龙啊。” 大象这样想着。

他用鼻子将蒋艺手里的徐曼抢了过来。他好希望若干年后,考古学家将他出土的时候,徐曼也能在他的骨骼旁边。

“下坠吧,反正一切终于都没有了。”蒋艺和大象都这样想。

进门前,安子秋和卫知善看到了面前燃烧着的火堆。

火堆是用人民币点燃的,是真的人民币。一百一百的人民币有的已经烧成了灰,而有的才燃了一半。

他两绕了过去。

“出去,重进!”屋里传来一声老女人的厉声,“从火堆上跨进来。”

他们两又重新进了一次。

“老妈妈,你的儿子......?”

“死啦!”

“那他是不是见到了?”

“没有。”

“他回到家就病了。”老女人抬起头来看了卫知善一眼,语气稍微有点缓和,“也是听同伴说的,他自己没有见到。”

回家的路变得不好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马路上全是拥挤的车辆。坏了的引擎盖,破的车门还有烂了的车灯。

它们簇拥在一起,预示着男孩和女孩,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快赶紧把自己藏起来吧。

还是等交通灯绿了,它们才过了马路。

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进家门的时候,男孩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铁门,铁门的钥匙孔沉寂的像一潭死水。

“那又或许......”安子秋刚一开口,卫知善的嘴唇就迎了过来。

柔软的像一片安静的雪花。

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如此,男孩就不用在动脑筋思考,该去如何解释昨天回到家自己脖子上的吻痕的事情了。谁还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呢?

生命以外的事情从此刻开始变得终于没了意义。

所有的秘密都将不复存在了,他们将永远相爱,他们的爱就要像恐龙一样变成化石啦。

楼顶上,男孩女孩背靠着背坐在一起,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等待着明天的到来,等待着变成标本,等待着被人出土,等待着后人脱口而出的轻声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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