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雪升二年级的时候,机校全省扩招,一批来自苏州、无锡、常州、南通的新生进入机校。新生入校那天,南宫雪领着全班同学在校门口迎接。
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吃力地提着拖箱下车,南宫雪赶紧走上去,接过女孩手中的箱子,送她去女生宿舍。
女孩很健谈,一路上说个不停。
“校园好漂亮哎,雪松、草坪,噢,还有一座小山哩!山头是弧形的 ,像一条彩虹,太美了!”女孩一起抓住拖箱的把手,两只手挨在一起。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呀?”女孩瞟瞟很少说话的南宫雪,问他。
“南宫雪,机244的。”南宫雪回答。
“噢,你高我一届,我是机149的,芳名“上官媛”。”女孩接着说,“哈哈,“芳名”,我们女孩子可以叫“芳名”,你们男孩子就不行。我们女性还有妇女节,男人就没有节日。“上官媛”,可不是上官婉儿,那是唐朝的公主,别叫错了!哎,南宫雪,你也是复姓!”
“我们都是复姓。”南宫雪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班长?”
“是吧。”
“录取通知书上说学校任命我当机149的班长,好信任噢!”上官媛自豪地说。
“我去年也是学校任命的,三个月后改选,又选上了。”南宫雪说。
“啊,大哥哥,你得好好教教我,我还没有当过班长哩!”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南宫雪把箱子交给上官媛,挥手走了。
“南宫雪班长再见!”上官媛目送着南宫雪。
机244班教室在机149班楼下。机244班是南京市的“五好”班、“四好”团支部,学生科开会,上官媛总是第一个到,在自己的旁边给南宫雪留位子。
南宫雪喜欢写诗,是校刊编委。上官媛也爱好文学,写了稿子要南宫雪帮她修改,每次都能发表。
上官媛和南宫雪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校园里经常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身影。两个人长得有点像,上官媛一米六八,皮肤黝黑,体格健壮,象个男孩子。南宫雪比她高半个头,皮肤白皙,身材瘦削,像个女孩子。
机校的专业分冷加工和热加工,冷加工有机器制造和汽车制造,热加工有铸造、锻造和热处理。锻206是个“和尚”班,全班没有一个女生。
一九六六年 ,文革开始,锻206班率先成立了造反队,贴出全校第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炮轰校党委,揭发校党委书记印群培养修正主义黑苗子。
“鱼爱鱼,虾爱虾,乌龟爱的是大王八!”有“评论家”在大字报跟前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个修正主义的黑苗子就是机244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班长!”
这下炸锅了,各个班的同学都来看南宫雪,指指戳戳。南宫雪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脸憋得通红。
上官媛找到南宫雪,问他怎么回事。南宫雪一句话也不说,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南宫雪他们家确实是资本家,南宫雪的爷爷是南京建筑界的大亨,是南宫记营造厂的大老板,玄武门里从城墙根直到中央路都是他们家的地方,中间还有一个池塘,池塘四周 盖着几幢小洋楼。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南京解放,南宫雪家的资产全部被国家没收,南宫雪的爷爷一病不起,全家租了一条帆船,从下关码头开船,沿着长江七天七夜回到老家三江营。没多天,爷爷去世。
南宫雪在老家待了三年,一九五八年南京的中学全省统招,南宫雪考上了南大附中。那时候教育战线贯彻“重在表现”的阶级路线,南宫雪被选为少先队大队委、“三好”生,初三时入了团。由于在老家耽误了上学,他比同班的同学大四岁。
南宫雪学习成绩优异,本来可以在南大附中继续上高中,毕业包送南京大学,因为家庭困难报考了中专,进了南京机校。
南宫雪家虽然是大资本家,南宫雪的母亲却是个苦命人。母亲养几只鸡,喂一头猪,含辛茹苦,靠卖几个鸡蛋供南宫雪上学。上初中时,南宫雪享受学校的甲等助学金,到了机校,国家全包,这才减轻了母亲的负担。
“那你父亲呢?”上官媛问。
“我父亲……”南宫雪神色黯然。
南宫雪的父亲是南宫记营造厂的总经理,南宫雪小时候跟随母亲住在玄武门,很少见到父亲。一天,父亲带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来到厂里,两个人有说有笑,看都没看南宫雪一眼。从此,南宫雪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对父亲的恨。
母亲跟爷爷要求要回老家,把南宫雪也带走,爷爷不同意,这样,母亲就一个人走了。
在生意场上,南宫雪的父亲南宫馨盛是南京商界有名的“少帅”。他风流倜傥,处事圆滑,使南宫记营造厂资产节节攀升。为了有靠山,他经常出入国民党中央党部,又和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关系密切,梅园新村的几栋小楼就是营造厂盖的。一年大年三十,全家吃年夜饭,南宫馨盛得意地说:“我往往早上在梅园新村小餐厅和周恩来、董必武共进早餐,晚上又被国民党陈立夫、陈果夫召见!”但是,南宫雪的爷爷只许他谈生意,不许他涉及政治。
南宫雪的爷爷和上海陶馥记营造厂的老板陶桂林是把兄弟。中山陵建筑招标,两家同时投标,陶馥记中标。南宫记帮陶馥记筹备材料,协助运输,两家成了莫逆之交。南宫雪爷爷去世的时候,陶桂林带着女儿来到三江营吊唁。
南宫记营造厂有三辆进口卡车,秘密往解放区运送物资,路过封锁线总能顺利通过。南京地下党一号人物陈完作为南宫记营造厂的业务伙伴,经常来南宫雪爷爷的账房里住宿。小楼上放着一张军用单人床,但是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陈完的真实身份。
陈完的夫人罗梅影是大东亚羊毛公司的董事长,穿着裘皮大衣,牵着雪白的大洋狗,俨然一个时尚风骚的女人。她和南宫馨盛过往甚密,以至陈完多有醋意,两个人经常发生口角。其实罗梅影是一个貌美端庄的淑女,之所以如此张扬,完全是特殊环境的需要。
解放军攻占南京之前,陈完离开南京去往上海,临行前留给南宫馨盛一张纸条,上面写“我军即将渡江,你不宜留南京,可至上海圆明园路97号找我。”南宫馨盛这才知道陈完是个大共产党。
风声骤紧,国民党大员纷纷逃往台湾,国民党中央党部人去楼空。南宫馨盛找到罗梅影,和她一起去上海。圆明园路97号铁门紧锁,两个人遂折回苏州,在学士街19号租房住下。不久,罗梅影产下一女。
南宫馨盛和罗梅影联系上陈完,准备去上海,临走时把女婴托付给房东上官家。这个女孩,就是上官媛。
南宫馨盛和罗梅影到了上海,罗梅影在陈完面前长跪不起,陈完原谅了她,把她安置在上海市政府任职,并安排南宫馨盛进了国棉十九厂当保全工。一九五五年除夕,南宫馨盛以历史反革命罪被捕。
“我是“黑五类”,你要和我划清界限。”南宫雪对上官媛说,声音压得很低。
“这是反动的“血统论”,我不怕!”上官媛上前和南宫雪抱在一起。
校园里阶级阵线泾渭分明,“红五类”歌声嘹亮,斗志昂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不是钻进图书馆,就是藏在宿舍里,有的成了“书虫子”,有的当上了“逍遥派”。
上官媛家庭成分是城市贫民,经过审查,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并且选为红卫兵代表赴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南宫雪跟她说,他也要去北京,在马路边上看她们游行。
天安门广场红日高照,霞光万道,游行的队伍列成方阵,《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响彻云霄。上官媛挥舞着小红书,喊着口号。她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瞟着左边人行道上。突然,南宫雪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她激动得把“毛主席万岁”喊成了“南宫雪万岁!”当场被警察带走。
晚上,江苏红卫兵驻地召开批斗大会,上官媛被押上台。她夜里口干喝了几口自来水,肚子疼,要上厕所,大会主席让一个女生陪她去。上官媛在路上捡了一张报纸,准备当手纸用,没想到报纸上有林彪的头像,这下可闯下了大祸。
“不好啦,上官媛玷污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陪她去厕所的女孩揪住上官媛的衣领大叫。
上官媛立即被挂上“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头发剪成半边有、半边无的“阴阳头”,会场上响起愤怒的口号声。
上官媛被押回南京,关在校园小山的防空洞里,南宫雪在洞前徘徊,无计可施。
机校开始了武斗,一边“好派”,一边“屁派”。“好派”说夺省委的权“好得很”,“屁派”说夺省委的权“好个屁”。锻206成立红色造反兵团,是“好派”,扩充到全校男生,一色的“和尚头”。另一队是“娘子军纵队”,一色的女生,头顶扎着一个红绸带。
机校大门内左右两侧是两幢大楼,左边是教学大楼,右边是工程馆大楼。红色造反兵团占据工程馆,娘子军控制教学楼。两军对垒,仇人相见。红色造反兵团在楼顶架起探照灯,对着教学大楼投射光柱。娘子军到校办工厂做了几把强力弹弓,搬来一箱钢球。夜色降临,雨一般的钢球射向工程馆,探照灯应声而灭。“和尚头”气得“哇哇”叫,潮水一般涌向教学楼,噼里乓啷,楼下的教室窗户砸了个稀巴烂。楼梯铁门紧锁,“和尚头”久攻不下,立即搞来一桶汽油,浇在木扶手上,楼梯顿时烈火熊熊。”和尚头”攻上楼顶,棍棒交加,女战士们鲜血淋漓,举手投降。烈火蔓延,教学大楼烧塌一角,消防车鸣笛赶到。
南京机校武斗事件骇人听闻,引发南京市以至江苏省武斗升级,有的地方动用起机枪大炮。
在中央三令五申“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令下,工宣队进驻学校,各地校园恢复了平静,上官媛被放了出来。
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在天安门城楼上,北大附中的宋彬彬给毛主席戴上红袖章。毛主席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宋彬彬”,还补充说“文质彬彬的“彬””。毛主席说,“不要“彬”,要武嘛!”宋彬彬随即把名字改我“宋要武”。
宋要武领着红卫兵翻江倒海,在北京东城区、西城区大抓牛鬼蛇神,抄家砸“四旧”,地富反坏右戴高帽子游街,“天翻地覆慨而慷”。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宋要武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巾帼不让须眉”,剪掉长发,理成男生发型,穿上男式军装,肩背军挎包,手举红宝书,一副飒爽英姿的战士形象。
剪发运动立即扩散到全国,各地校园里剪发成风,男生们高举剪刀,逮住一个剪一个。有爱美的女生,长长的辫子拖到脚跟,剪,一个也逃不掉!一时间,校园里男女不分,阴阳不辨。
上官媛留的“阴阳头”剪掉的一边已经长出头发,她干脆全部理成男生发型,“和尚头”们逮住她,无话可说。
革命波涛前浪推后浪,宋要武领导的造反组织又发出倡议,红卫兵是革命事业接班人,要“经风雨,见世面,重走长征路”,一场史无前例的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
串联队伍自由结合,南宫雪和上官媛喜出望外,他们决定两个人结伴而行,自由飞翔!
既然是革命大串联,必须去革命圣地。上官媛说去井冈山,那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一个红色根据地。南宫雪主张去韶山,那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最后,两个人独辟蹊径,去神农架,那里盖了房子,修了机场,据说中南海要搬过去。
在去神农架之前,南宫雪说要回家看一下母亲,上官媛说她也要去,南宫雪说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上官媛说,“看来你头脑里的封建思想很浓啊,因为我是女孩子?”南宫雪拗不过上官媛,只好同意上官媛跟着他一起回自己的故乡。
儿子的突然出现,南宫雪的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看到儿子身后还有一个女孩子,不禁细细揣摩起来。
“妈,这是我的同学,她是苏州城里人,想到乡下来玩玩。”南宫雪故意把话说得风轻云淡。
同学?哪有女娃家没结婚就跟男娃一起回老家的,起码是女朋友!母亲心里在说。
“这个女孩长得好俊哎,虽说皮肤黑一点,黑虽黑,紫檀色!”
晚上睡觉,南宫雪的母亲把自己的大床腾出来要给南宫雪和上官媛睡,自己到外面竹床上去睡。
“妈,你这是干什么嘛!”南宫雪慎怪母亲。
“这有什么,东边网儿家两口子没结婚,早就睡在一起了, 听说女方都怀上了!”
“不行嘛,妈!”南宫雪把母亲硬拉到大床上。
第二天, 南宫雪和上官媛要离开老家回学校去了,母亲含着泪拉住上官媛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南宫雪和上官媛回到机校,打点行装,第二天,踏上长征路。
南宫雪和上官媛出了中山门,向南走,他们先是徒步,走了两天,脚上打了水泡,南宫雪背起上官媛,没走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看见前面有一辆卡车开过来,一看,车号是“卾”字头,湖北的车。他们拦下卡车,跟司机好说歹说,司机这才让他们上了车。一路上,南宫雪跟司机聊得十分投机,天很热,晚上他们睡在车厢里,到了十堰,司机又把他们送到神农架山下边。
南宫雪和上官媛沿着盘山公路向山上走着,在一个山坳里,他们想坐下来休息一下,突然,身后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在他们身边“嘎”一声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军官,看看南宫雪,又看看上官媛,最后一挥手,车上下来两个女兵把南宫雪架到车后座,给他头上套上一个黑布套,左右一边一个挤住他,等到上官媛上前阻拦时,轿车早已绝尘而去。
女军官是叶群的妹妹叶梅,受调杭州主持林立果的选美工程。林立果选美之所以叫“工程”,它和林彪的“五七一”工程同样重要。
林立果选美 ,大专院校、文艺团体那么多名花异朵他都瞧不上,叶群这才急调叶梅完成这项特殊任务。
叶梅不采用原来的选美方法,别出心裁,去往深山老林,民间暗访,野外猎色,第一站来到神农架,没想到,开弓第一箭,就射中了一个尤物。两个学生,一个高,一个矮,矮的皮肤黝黑,身体健壮,不用说,是个男孩,而那个皮肤白嫩、身材苗条的,怎么看怎么像女孩。别看现在学校里刮起剪发风,女孩子都理男生头、穿男军装,一眼就看出那是假小子。眼前这个小妮子,分明是女扮男装,是公是母逃不过老娘的法眼!
轿车风驰电掣,连夜赶到杭州,进了浙江医学院的后院,这里是林彪“五七一”工程的窝巢。
“五七一”,武装起义,林彪反党集团策划阴谋夺权。
轿车在一幢红楼前停下,两个女兵架着南宫雪进了二楼一个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香水味,南宫雪浑身难受,想要睡觉,急忙进了卫生间洗澡。洗完澡要换衣服,看到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一看是女式的,他管不了那么多,穿上汗衫裤头,倒头就睡。
不大一会 ,进来两个护士,把南宫雪推醒,口称“小姐”,要送“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南宫雪心想,怎么乱叫,谁是“小姐”?
床上放着一套军装,南宫雪抖开一看,还是女式的。
“有男式的吗?”南宫雪问护士。
“要男式的干什么,这就是给你准备的呀!”说着,不由分说,给南宫雪穿上女式军装,下身是绿色的军裙。南宫雪两条腿果在裙子里,觉得挺舒爽。
到了医学院附属医院门诊部,两个护士领着南宫雪从一个诊室到一个诊室,听心脏,量血压,心电图,CT彩超,最后到一个套间里脱光衣服检查全身的皮肤。在两个女大夫面前,南宫雪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医生走过去,说“这里又没有男人,你怕什么?”说着动起手来。南宫雪的下身呈现在女医生面前,两个人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叶梅得到消息,一下楞住了,心想我怎么就看走了眼呢?这可怎么办?重新再去“打猎”,时间来不及了,再说,找到天边也难有这么绝色的妖精啊!她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灵机一动,心想那么多花容月貌林立果都不要,莫不是他不喜欢女人,是个同性恋者?”
同性恋有多种求偶表现,有的喜欢外表花枝招展身子刚阳酷毙的直男,这个小冤家是不是也属于这种类型的!
豁出去了!叶梅绞尽脑汁,决定走一步险棋。
南宫雪被送到美容院,给他做女性SPA。
美容师把南宫雪的衣服脱光,用纱布勒紧他的下身,贴义乳,戴乳罩,接长发,涂脂抹粉,打耳洞,戴耳坠,穿长裙,一个妖娆妩媚的佳人横空出世。
当叶梅把打扮成美女的南宫雪带到林立果的办公室,附着林立果的耳边说这个女人是天上掉下来的。林立果见到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仙女,魂先丟了三分,迫不及待地走上去要亲吻。叶梅暗自窃喜,忙拦住林立果,她要吊林立果的胃口。
林立果干柴烈火,急着要举行婚礼。洞房花烛,新娘子端坐床沿,等待新郎揭红盖头。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枪声,林立果急忙越窗逃跑。
林彪事件败露,林彪父子折戟沉沙,摔死在温都尔汗。
南宫雪被关进看守所,三个月后,经过甄别,无罪释放。上官媛早就在看守所门口等待,见到一身女人打扮的南宫雪,开心得要死,操着京剧的腔调说,“啊,娘子,在下这就携你回家成亲唻!”
上官媛给南宫雪洗尽铅华,换上衣服,恢复了男身,回到机校。
“南宫雪,有你的电报!”南宫雪和上官媛一进校门,门卫老王交给南宫雪一封电报。南宫雪打开电报,电报上写“你父病危,速来医院。”
电报是成吉思汗农场发来的。南宫雪的父亲在成吉思汗农场服刑,已经第十三个年头。
“我要去一趟东北,看一下我父亲。”南宫雪对上官媛说。
“我陪你一起去!”上官媛说。
“那里很冷,零下四十度!”
“我不怕!”
南宫雪和上官媛准备好行装,来到下关车站,从远处绕进站台,偷偷上了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南宫雪和上官媛坐在厕所旁边的地上,列车开动,不一会他们就睡着了。
“醒醒,查票了!”女列车长和一个男列车员走过来,把他们推醒。
南宫雪睁开眼,一脸茫然。
“把票拿出来。”列车长说。
“我们……”南宫雪嗫嚅着。
那个年头,学生无票乘车是司空见惯的事。现在是红卫兵大串联,只要是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就不要票。
“你们不是红卫兵吗?”列车长问。
“我们……”南宫雪脸红到耳根。
看热闹的挤过来,一个妇女掏出两个红卫兵袖章塞到南宫雪手里。
“你们去哪里?”列车长问。
“成吉思汗农场。”南宫雪声音很低。
“他父亲病危,我们去看他父亲!”上官媛抢着说。
“成吉思汗农场,你父亲是谁?”
“南宫馨盛。”南宫雪如实回答。
“跟我来!”列车长把南宫雪和上官媛领到餐厅,厨师给他们端来两碗稀饭,还有馒头小菜。
“我是上海陶馥记营造厂的陶菊。”女列车长说。
“啊,陶阿姨,我见过你的,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你去过我家。”
“哦,你是小雪,长成大人了。”陶菊把南宫雪和上官媛领到列车后尾的卧铺车厢,这里是列车员轮班休息的地方。
“你们上去吧,不要讲话。”陶菊指着两个上铺,等南宫雪和上官媛爬上去之后,离开了这个车厢。
列车到达齐齐哈尔车站,南宫雪和上官媛下了车,恰好对面停了一列开往海拉尔的客车,陶菊把他们俩送上了车,嘱咐他们说,“你们在扎兰屯车站下车。”
列车到达扎兰屯,南宫雪和上官媛下了车。扎兰屯在黑龙江最北部,这里天气寒冷,滴水成冰,南宫雪和上官媛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冻得直发抖。
南宫雪打开行李,把所有的单衣服都加在身上,戴上棉帽子,放下护耳,又拿围巾给上官媛围好脖子,把母亲给他们缝的布手套戴上,裹得严严实实,上官媛还是冷得够呛,牙齿“咯咯”直打颤,她不停地跺着脚。
扎兰屯车站灯光暗淡,下车的人很少,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出站口。天上下起鹅毛大雪,积雪有半人深,白茫茫一片,找不到路。
南宫雪拉着上官媛一步步往前跋涉,突然看见前面山坡上有一盏微弱的灯光,两个人吃力地向灯光走去。
山坡上有一间小屋,被冰雪覆盖着,纸糊的窗户里透出淡淡的白光。
南宫雪上前敲门,没有应声,又敲了几下,屋里才有人应答。
“谁呀,半夜三更的!”
“我们是过路的,劳驾您开开门,让我们暖暖身子,外面太冷了!”
“往南走,前面有农场。”说完,灯灭了。
往南走,哪里是南?东南西北辨不清方向。上官媛东张西望,忽然看见前面竖着一个牌子,过去一看,牌子上写着“成吉思汗农场”,下面画了个箭头。原来,小屋前是一条大路,路边栽着白杨。
南宫雪和上官媛沿着白杨树走了半个多小时,看见前面有一片灯光,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到了农场门口,敲了传达室的门,不一会,里面的灯亮了。
门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反复问过他俩从哪里来,要找谁,最后说,“农场八点钟上班,你们就在这里等吧。”
小屋里有炉火,南宫雪和上官媛解除了身上的武装,凑到火炉跟前。
农场办公室一个女同志接待他们,当他们说明来意,从里间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我是办公室主任,你俩是南宫馨盛的孩子,他在扎兰屯人民医院急诊室,我派车送你们去。”说罢拿起电话,不一会,一辆吉普车开到门口。
南宫雪和上官媛在医院门前下了车,找到了急诊室,一股难闻的味道刺激鼻腔,上官媛用手捂住了嘴。
安排护理南宫雪父亲的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正在窗前的小桌子上喝酒,吃着花生米,哼着小曲。见有人敲门,赶紧收拾起东西,站起来去开门。
“我是南宫馨盛的儿子,”南宫雪对瞎老头说,“大爷,是您在照顾我父亲?”
“可不是咋的? 大小便失禁,费老鼻子劲了!这不,又昏迷过去了!”瞎老头把床上被子拉了拉,盖住褥单上的污迹。
南宫雪掀开床上的被子,父亲的身上沾满了屎和尿,转头对瞎老头说,“你怎么不给他洗洗哩?”
“洗什么洗,一会就拉,洗不赢!”老头扬长而去。
南宫雪和上官媛撤掉父亲床上的被子,给父亲擦净身子,在柜子里找出一床干净的被褥换上。南宫雪把脏被褥拿到外面水管下,打开水龙头,对着被褥使劲地冲,然后拿暖瓶去锅炉房打来热水,把被褥放在水槽里烫。回到屋里,用沾了热水的湿毛巾再给父亲擦身,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么一折腾,父亲睁开了眼睛。
“爸,我是小雪。”
“小雪……”
自从五四年发大水,父亲淌水回到老家,和母亲大吵大闹要离婚,南宫雪站在母亲一边,恨父亲,对人说他父亲死掉了。
长成大人的儿子站在南宫馨盛面前,他的老泪立刻夺框而下。
南宫雪的父亲病情神奇般的好转了,大小便也不失禁,神智清楚,脸上有了笑容。
“这个女孩是谁?”南宫馨盛问。
“伯伯,我是小雪的同学,我姓上官,家是苏州的。”上官媛回答。
“苏州?上官……”
二十年前的记忆闸门打开了,南宫馨盛和罗梅影在苏州租的房子房东就是上官先生,难道眼前这个小囡就是罗梅影生的丫头?
“你妈妈她现在在哪里?”南宫馨盛问。
“在家啊,在一个塑料厂当工人。”
“不是,我是说你的另一个妈妈。”
“另一个妈妈?我还有一个妈妈?”上官媛莫名其妙,她问南宫馨盛怎么回事。
南宫馨盛顿了顿,终于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南宫雪和上官媛面面相觑。
“这么说我和小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上官媛睁大眼睛。
“你的亲生母亲是个老共产党员,现在在上海市委工作,我和她有书信往来,她说要来看我。”南宫馨盛说。
“什么时候来,我们在这里等她?”上官媛有点激动,说,“我认不认她啊?”
“怎么能不认呢?她是你的生母啊!”南宫雪说,“我也要认哩!”
看看父亲的病情好转,南宫雪打算先回南京,等罗妈妈来时他们再来。临行前,农场办公室主任告诉南宫雪和上官媛,他们的父亲很快就要落实政策,列为统战对象,有可能在原来南宫记营造厂的旧址会分给他两间房子,让他做个小生意什么的。
南宫雪和上官媛回到南京不出三天,罗梅影从上海打来长途,她说要来南京和他们一齐去东北。
罗梅影到了南京,南宫雪和上官媛去车站接她。上官媛心里忐忑不安,车站认母,好尴尬呀,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见面情景呢?
南宫雪把写有“罗梅影女士”的硬纸做的牌子举过头顶,旅客络绎不绝,罗梅影出站后看到牌子,赶紧朝南宫雪走去,南宫雪也发现了罗梅影,赶紧迎了上去。
“是小雪吧?”
“我是南宫雪,罗阿姨好!”
“媛媛呢?”
“罗阿姨,罗阿姨!”上官媛快步走了过来。
“长成大姑娘了!”罗梅影抚摸着上官媛的头发。
“你怎么叫“阿姨”呢?应该叫“妈”!”南宫雪对上官媛说。
“人家不好意思哩!”上官媛拿过罗梅影手里的行李,对南宫雪说,“你也要叫“妈”呀,咱俩一起叫!”
“妈妈!”南宫雪和上官媛齐声叫了一声“妈妈”。
“哎!”罗梅影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罗梅影住在上官媛的宿舍里,她说要去看校党委书记印群。印群当年是新四军一支队文工团团长,人很漂亮,能歌善舞,最拿手的是荷花舞,每次演出,一支队司令员江渭清和新四军军长陈毅必到。这时,有人通知他们到大礼堂开批斗会。
“批斗谁?”上官媛问。
“印群!”
“我们一起去看看!”罗梅影跟上官媛一起进了会场。
罗梅影记得,一次印群从苏北到南京来取地下党准备的药品,从此她俩成了好朋友。印群很漂亮,陈完抓着她的手久久不松开,罗梅影吃了醋,从此,她和陈完产生了隔阂。
印群被押上台,她的长发剪成了“阴阳头”,脸上画成大花脸,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一个造反派用手按住她的头。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老革命!”罗梅影对那个造反派说。
“什么“老革命”!反革命!”造反派推开罗梅影,把印群往前推了一步,对着台下说,“看哪,这就是臭名昭著的美女蛇!美不美呀?”全场顿时响起口号:“打倒印群!”,“剥开美女蛇的画皮!”
“你是谁?”造反派问罗梅影。
“我是上海革命委员会的!”罗梅影掏出工作证。
“上海是上海,这里没你的事!”造反派拨开罗梅影。
主持会议的工宣队队长宣布会议暂停,走过去给印群松了绑。
罗梅影住到印群的家里,两个人说不尽的知心话。罗梅影说,“出去避避吧”,要印群跟他们一起去东北,印群同意了。
罗梅影他们一行四人,买了四张卧铺,上了从南京开齐齐哈尔的车。恰好这一趟又是陶菊他们的车,陶菊热情地招待他们,抽空到车厢和他们聊天,罗梅影和印群别提有多高兴。
四个人来到扎兰屯人民医院,南宫馨盛见到罗梅影,兴奋不已,当天夜里,突发脑溢血死亡。
一辆大胶轮车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奔跑,冰雪覆盖着起伏的山峦和原野,看不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南宫雪和罗梅影四个人坐在车上,去往扎兰屯火车站。南宫雪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悲伤地不说一句话。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唱起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上官媛用低沉的嗓音在唱,如同山泉在呜咽。